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青蛇 | 上頁 下頁 | |
一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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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共三進。一進看病處方,一進作藥棧,一進作住家。 市中瘟疫盛了,保和堂門限為穿,好像是惟一的生機。 素貞調了一缸藥水,分發予各病人服用,輕的即愈,重的病況減輕。因她與瘟疫的力戰,使她名聲更上層樓。因素貞的能幹,連帶許仙也門楣煥采。 鑼鼓聲由遠而近,一面書了「妙手回春」的橫匾簪著紅花,給送至藥店外,停在「貧病施藥,不取分文」的牌子下,看病的群眾前。 送禮的人排眾而出。 「我家夫人說,送予白郎中留念!」 大夥在誇耀:「郎中又漂亮,藥又神!」 是的,聞風而至者日增,有病的來看病,沒病的來看人。歌功頌德,永志不忘。 素貞漸漸的,成為杏花煙雨蘇州觀前街上一位賢慧女強人。 每個人都喜歡她。 她更忙碌了。 許仙自是沾光不少。 他回頭望她一下,只能在群眾中間,情不自禁地撫撫她的手,牽牽她的衣袖。 素貞體諒地一笑。她用手擦擦額角的汗。依然美麗,但變得凡俗了點,藥在爐中發出蒸汽氤氳。 許仙忽地端詳了好一陣。 她嬌嗔: 「怎麼了?」 「奇怪,」他道,「你從前沒有汗的!」 他用指頭點點她的汗滴,送到嘴唇。背人打情罵俏。無意地: 「涼的?」 我看見素貞即時臉色一變——她不是人!她的血涼! 但許仙徑往櫃檯撮藥去,非常滿足安分的樣子。 某一夜,他體貼地為素貞蓋好薄被,躡手躡足出來關窗戶。 我看見他,向著月明星稀的夜空,忍不住暗暗得意地笑了。 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一下子什麼都有了。 是的,是她先愛上了他。他心裡明白。一見他這副表情,我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這樣的因緣裡,誰先愛上誰,誰便先輸了一仗。他太明白了。他也愛她。但比起來,他那麼平凡,她竟毫無條件送上了一切。 他除了給她溫柔體貼之外,還給得上啥?也只好如此。難怪他躊躇滿志得意洋洋——但,男人都有難以容忍之處。 漸漸地,許仙便有風言風語可聽。 「說是連人帶店一併送上的。」 「女人能幹,是男的『光榮』吧?」 「哈!我亦希望得女人提攜。」 寄人籬下的日子,過十天半月倒也沒有什麼,但長此以往,便難過起來。 一般的老百姓,都是長日寂寥,無所事事,甚是希冀有些嚼舌的根由,搬弄他人是非。毫無目的地傷了別人的心,順理成章鞏固了自己一家人的融洽——飯後培養感情,最好是互相貢獻這家那家的短長,交換了心得,便有感於自身實是幸福。 許仙成為左鄰右裡不大看得起的男人。 他憋不住: 「娘子,我想,如果你太累了,不若暫時休止,免致自己也積勞成疾。」 「那日中便太閑了。」 「你可以設計三餐菜式,剪裁四季衣裳,這些也足夠你忙的了。」 「相公,我這一身本事,豈不丟荒了?」 他握住她的手抱怨: 「娘子眼中只有病人,但病人好了,便不回頭,有聽過病人與郎中長相廝守的麼?」 素貞決意好好向他獻媚,把賢慧女強人的外衣脫去,變成柔情萬縷的妻,依偎著男人。降低身份,諸般撫慰: 「相公,我是你手底下的一名雇員,請你勿把小妻子辭退。」 許仙見狀,便扶素貞共坐:「妻子一職,還沒辭退二字可言。除非你死了,除非我死了……」——最後許仙依舊飾演他小丈夫的角色。 人人的妻子都「敢謂素嫻中饋事,也曾攻讀內則篇」。她們致力於三餐菜式,四季衣裳,就終此一生。如果丈夫心有外騖,她們更覺時間不敷使用,要撥一點出來悲哀——但,這何嘗是妖精的生涯? 妖精要的是纏綿。 她要他把一生的精血都雙手奉上。她控制了他的神魂身心。她一手提拔,一手兜托,他是她的。 有時,我也向素貞探問一下: 「許仙好不好?」 「當然好!」她說。 「男人有什麼好?」 「——怎麼說呢?對了,那是叫人軟弱無能,萬念俱灰的快樂……你不要問了,說了,你也不明白。」 素貞驕傲地道。她覺得比我優勝的,除出多了五百年道行外,還有她已經擁有一個男人。 她見我像孩子等待糖果的神情,等待她告訴我她的快樂,更是難掩跋扈。甚至有一點兒輕視——別怪我多心。她從前待我那麼好,在濕冷的洞穴中,我們自彼此得到暖和,直至春到人間。 自從她與許仙成了眷屬,我原想不懷念,又不可以。原想不探問,又忍不住。 我提出一個天真的要求: 「一場姊妹,把他讓給我一天好不好?」 「哈!」她失笑,「開什麼玩笑?」 「好不好嘛?只一天?」 她一直把我當作低能兒。她不再關注我的「成長」和欠缺。她以為我仍然是西湖橋下一條混沌初開的蛇。但,我漸漸地,漸漸地心頭動盪。 幸好她沒時間去知道。 她的一顆心全放在許仙身上。見他人言可畏,悶悶不樂,不無歉疚。 她不要看男人的苦臉。笑,買不到,便製造。 素貞最是善解人意了。 一見形勢不妙,急做諸般補償。好不容易贏得一個男人,萬不能大意失荊州。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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