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荔枝債(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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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 鄭敏糾正她: 「你是說西安吧?」 「長安。」她固執地。 算了,日本人眼中的長安抑或西安,都一樣,只有中國人把地名換來換去,例如北京抑或北平。 麗子中日語夾雜說: 「京都太像長安了。都棋盤似的分區,中間一條大道,也叫朱雀門大街,同長安一樣,遣唐使都學上了。京都可是縮小的長安——不過,到底也不一樣。」 末了她有點黯然。 「我沒到過西安,不,長安。」鄭敏告訴她:「以後去吧,那兒有兵馬俑、半坡村,還有華清池。我看到圖片,池子像足球場大呢,我不相信楊貴妃光天化日下洗澡。」 「皇上賜浴華清宮池內浴池。」她忙解釋:「他們傳言不負責任!」 鄭敏奇怪她那麼好管閒事。 六月十四日那天,宮本麗子神秘的邀約她: 「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去。」 她上了粉紅色的臉粉,仔細化好妝。松松的挽個髻,穿著素淡日式寬袍,無鈕,只打個結。看上去怪怪的,鄭敏想,怎麼一個人只一張臉有顏色,遺容一樣。她問: 「是——參加些甚麼聚會嗎?」 一路上,有點忐忑,又有點好奇,隨她左右,麗子氣定神閑的走著,很肅穆的樣子。 計程車停在斜路下。 有個木牌子:「御賜泉湧寺。」 又是一座廟! 不止呢。循此斜路上去,都是甚麼即成院、法音院、戒光寺、悲田院、善光寺……樹影蔽日,不時撒落一些紅色的小果子,有灰紫鴿來啄食。 不久來至目的地。 麗子一言不發,徑到一間小小的觀音堂。原來她今日來拜神。 鄭敏一進去,見觀音像,頗為驚詫。 這是一座楊貴妃觀音! 楊貴妃甚麼時候成為日本人參禪的觀音? 細看那佛像,是個美女,垂目微笑,頭戴雕塑透明的寶冠,手持極樂之花,端然安坐,雍容華貴。 因為它栩栩如生,鄭敏看得呆住。 「你,以前見過她嗎?」 「沒有。」 「她是楊貴妃。」麗子提醒。 「這有說明。是貴妃在馬嵬坡被縊死,唐玄宗為紀念愛妃,以香的白檀木雕塑坐像,由高僧湛海從中國請來泉湧寺供奉。」 鄭敏撇撇嘴: 「身為皇帝,把兒媳婦據為妻,末了連保護一個弱女子也做不到,再長情又如何?無補於事!」 麗子竟聽得泫然: 「只恨安祿山作亂,六軍不發無奈何啊。」 「歷史是這樣說的,但我總覺得楊貴妃笨,這樣窩囊的男人怎值得為他而死?」 「她沒死!」 麗子望著那觀音像: 「她在馬嵬坡下的佛堂被內侍縊至氣絕,但未斃命。玄宗與六軍走後,復蘇,隨從及宮女隱瞞了,讓她偷偷上了遣唐使的船,自日本山口縣登岸……」 真是匪夷所思。 鄭敏目瞪口呆,麗子低回: 「走吧。說了,你也不明白。」 「怎麼會?」 「——所以,這是傳說。」 在以後的十天內,麗子的話顯然少了。她只淡淡跟鄭敏道: 「人家的感情,我們不必多話。」 鄭敏只覺麗子遠著她了。 到回港時,結了帳,在木門外道別: 「要我幫你買新鮮的荔枝嗎?」 她道:「隨緣吧。」 鄭敏有句話在口邊,吞下去。終又按捺不住: 「——你是誰?」 她眯縫著一雙媚眼,微笑: 「宮本麗子。」 九月。 新學期開始了。 藤原信三先生是有名的漢學家,他出版過十多本書,主要是唐詩、宋詞、金瓶梅和新舊唐書的論文。他還打算退休後,把水滸傳譯成日文。他懂呢,強調,是一百二十回那版本。 今年開的課程,也包括了白樂天的研究。藤原先生是白居易的詩迷。 他精研《長恨歌》。 因為日本人鍥而不捨的精神,在鄭敏及其他十三位同學的面前,展現了一個中國愛情故事的謎底: 「天旋地轉回龍馭, 到此躊躇不能去。 馬嵬坡下泥土中, 不見玉顏空死處!」 ——他在馬嵬坡下,只見紫褥,不見屍體,而香囊仍在。 「上窮碧落下黃泉, 兩處茫茫皆不見。」 ——天堂和地府都找不著,她當然仍在人間。 「忽聞海上有仙山, 山在虛無縹緲間。」 ——海上仙山是蓬萊,蓬萊即東瀛,她來了日本。 …… 藤原先生還道: 「位於山口縣,向津縣半島的久津,有一座『楊貴妃之墓』的五輪塔。」 鄭敏當日下課後,即乘車到東山區去。 如果楊貴妃沒死在中國,她便生生世世,都漂泊在異鄉嗎? 重回這民宿,重見這木門。 木門敞開了。 那不是宮本麗子。她搬走了。房子賣給一位丸岡先生,同樣作宿泊的經營。但她搬走了——不知她落腳何處? 人海茫茫。 也許只是巧合。 也許她神經過敏——她應該改名,喚鄭過敏。 三個月後的某一天。 黃昏,天開始下著初雪,以為是雨,但細碎有聲。原來又近耶誕。 鄭敏在河原町附近的新京極買冬衣。回程車子走四條通,過祗園。她見到她! 宮本麗子豐腴的身子裹在一件茸茸的毛裘中,雪膚花貌參差是,一如復蘇的牡丹。 她挽著一個男人,嬌嬌地說著話,仰面睨著他,待說我不依…… 那男人,並不年輕,看來五十歲多了吧,鬢髮有點花白,笑眯眯的,非常從容。 兩人走過,比翼鳥連理枝,委婉承歡,全無歷史包袱。甚麼叫「三千寵愛在一身」呢?大概是這樣子。在興旺繁盛的祗園。 鄭敏想,那男人的魅力,必然因為他的權勢、金錢、江山,添他氣度。要是一切都沒有了,也不過是年逾半百,低首下心,護花無力的糟老頭子而已——就如「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 千年後的楊玉環,如何與李隆基遇上了?天長地久有時盡,她還要他? 難怪她搬走,跟定他。 但她仍在京都徜徉。即使回不到故國,再沒任何一個地方比京都更像魂牽夢縈的長安了——連中國的西安也不像長安。 若是一雙鬧市的男女,即使愛情命運多麼曲折迂回,相信不會致命,沒有六軍大喊,催逼落難的皇上絞殺貴妃方肯聽令。 作為局外人,旁觀者,人家的感情,我們不必多話。 不管她是誰。 但我是誰?鄭敏通宵失眠。 ——她在唐史上找到一個似曾聽過的名字。 「謝阿蠻,四品女官,宮中舞姬,與貴妃合,交情莫逆。曾贈以金粟裝臂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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