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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層亞麻布(2)


  ——他陡地回過頭來。

  男人因為她的香味,莫名地顫抖。

  是的,太熟悉了。是他親手調的——

  十二種沙漠生長的花,混在油和膏中,在加上蠟,搓捏成一個小三角形的「香料錐」,安放在頭頂上,因為體溫和日照,香膏漸漸融化了,流到假髮上,由發頂至末梢,如淚痕,黏附了一層橙黃色,千年不散的濃香。

  「伊麗托曼!」

  他喚她。

  「我尊貴的、美麗的伊麗托曼!」

  一個年輕男子,穿著破舊的灰色上衣,面容蒼白,但這一頂臉頰漁夫帽。在熱鬧但愁苦的尖沙嘴海傍,他用一雙獵鷹一般熱切又準確的眼睛看透了她。

  「阿尼——」她認出他來了,「是你!阿尼!」

  他如此潦倒。卻掩不住天賦的俊朗。

  她更認出了他一雙巧手——她的陪葬品都是他打造的。

  「111999!」

  「阿尼,你知道這一天?」

  「我在這兒等了整個晚上。他們八時閉館的。為甚麼你蘇醒得那麼慢?」

  她握住他的手,一雙冰冷的手,還因焦慮驚喜而冒出細汗。

  斯斯在她懷中,仔細地瞪大眼睛認人,瞳孔在黑夜中開放,成一個小小的圓球。

  伊麗托曼明白了:

  是阿尼在蜣螂的肚腹刻下了咒語時,把自己的鮮血滴上去,賠上了自己的命運,他刻上「111999」這些數字,也喪失輪回和永生的運氣。數字呈紅褐色,是因為他的血,他的愛情。他把重生的機會和秘密送給了她。

  阿尼在她的木乃伊製作完成後,即是防腐的過程七十天,裹紮的過程十五天,又喪葬的儀式四十九天,安放墓穴中七天……一切妥當之後,他才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無病無痛,無緣無故死去。他二十五歲。

  「以後,」阿尼道,「我輪回多次,因為洩漏了天機,得到了懲罰。每一生,我都活不過二十五歲。我曾經是印度一個石雕工匠,在中國民間做泥人,在印第安整天編織羽毛帽,投生在日本時,當了和尚,朝夕打磨蜜蠟做佛珠……」

  她憐惜地看住他的巧手,低喚:

  「阿尼——」

  「每一生,我都貧困、孤單、受盡白眼,永遠得不到女人的愛情——但,我知道,有一天我會等到你。當你掙脫我為你捆紮的亞麻布時,你會像一隻蝴蝶,破繭而出……」

  阿尼今生流落在香港,九七之後,經濟衰退,很多青壯都長期失業。他手藝再好,只是製作一些指環和項鍊,在地攤擺賣。逃躲小販管理隊和員警。

  最近他同區一個玉器小販因為無牌被捕,在法庭上,驚悉全部家當的兩萬元的玉器將被充公,這老翁當場淋天拿水引火自焚,寧為玉碎,兩日後不治身亡——政府後來發還充公貨物,只能陪葬。

  是的,阿尼像所有低下層的小販,奔波勞累,收入僅足糊口——他的前世今生,從來未曾飛黃騰達過,得意過,戀愛過,快樂過。

  直到一九九九年一月一日。

  天上是個十四至十五日的滿月,想不到一切配合得那麼奇特。在世紀末,最後一年,最初一日。舊與新之間,十四和十五之間,在三千年之間,她找到他,他也找到她了。

  「伊麗托曼,讓我為你化妝好嗎?」

  「當然,」十九歲的她笑了,「我的妝要糊了,上一次化妝,是三千年前呢。」

  她把陪葬的用品拿出來。

  想太陽一樣的圓盤銅鏡,就著一點燈光,尚可照人。她持著握柄想:只有貴族婦人,才可擁有珍貴的鏡子,其他的貧民,只好在平靜的尼羅河水面上照像吧——因為這樣的階級懸殊,才拆散了他和她。

  阿尼在一個彩色玻璃香膏瓶中,用指頭挑出一些芬芳的軟膏,均勻地擦在她的臉上和脖子上。

  然後用以方鉛礦製成的黑色眼線膏,塗抹在眼圈和睫毛一帶,令眼睛更大更明亮。塗抹時用小指,眼線不能太粗。

  眼線之外,他還得用那以孔雀石粉末擂成漿狀的綠色香膏,再抹一下眼影。

  路人對伊麗托曼的裝扮不感到驚詫——她的曳地不規則型怪誕披搭晚裝,如裙加袂,如扣錯紐。裹著身體,杏襯灰白色亞麻布,是義大利和日本時裝設計師今年的新作。她的幾何圖形假髮,黑眼線,綠眼影,雙頰帶日炙棕紅,海金粉,是前衛裝扮。

  兩個路過的女孩發出讚歎:

  「喂喂,日本的『雪妖』化妝已經OUT了,你看——」

  「咦?那是甚麼牌子的香水呀?」

  「奇怪,沒聞過這味道。」

  走遠了仍回頭。再看看她紫晶和青金石的項圈。用片金造成並嵌寶石的手鐲……

  她的豔麗、神秘、高貴,一下子令尖沙嘴所有女人黯然失色。沒想到她是屍體。

  他忍不住,雙手捧著伊麗托曼的臉,細細欣賞——是他的愛殺死她,是他的愛令她復活。在多看三千年也不生厭。

  他頑皮起來,吧綠色也抹在小貓的鼻子上,斯斯打了個噴嚏,海面吹來一陣冷風。

  忽然——

  阿尼的呼吸——

  急速起來。

  他不停氣喘,胸口一起一伏,呼吸困難。似要窒息了。

  他馬上在口袋中取出一支管狀物,含在嘴裡,噴出霧狀的藥……

  伊麗托曼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這是氣管舒張噴劑。」阿尼調勻了呼吸,稍頓,軟弱地告訴她,「香港空氣差,細菌多,我又患了哮喘。每次病發,無法呼吸,也曾經暈倒在街頭。」

  她又道:

  「不要緊,當我進了急症室,醫生會給我一兩支藥,又可用一陣子——」

  「阿尼,」她惶恐地看著他,「你現在幾歲?你的生日……快到了嗎?」

  「生日?」

  不,是「死期」。

  還有十七天,在月缺的晚上,他便二十五歲了。

  他是苟延殘喘來應約的。

  「啊,早著呢。」阿尼微笑,「還有好長一段日子,好多年,不用擔心——我們有時間。」

  「但——」

  「來,我們看海。」阿尼領著他的女人,和貓,坐在海傍。

  他低吟:

  「還記得嗎?在尼羅河上,那天你偷偷跑出來,我們駕了一隻小船,揚起帆,在月亮下起誓……」

  她抱著貓倚在他肩上,剛自三千年的黑夢中乍醒,她有點虛脫乏力,有點累。她愛聽他繼續訴說前塵:

  「夜了,我們跑到神廟中,趁祭司不在,還繞著巨大的廊柱捉迷藏,躲在神像的腳下。它們雖然永生,卻很迷惑。有些神像會哼小調。又一個,它在嘆息:唉,究竟我們在等待甚麼呢?太陽早出晚落,生命周而復始,究竟我們坐在這兒,是為了甚麼?究竟文明是甚麼?靈魂是甚麼?愛情是甚麼?……在所有的謎團之中,究竟時間是甚麼?……」

  他的聲音溫柔而低沉。伊麗托曼很放心很安全地,寄託在他身上。

  ——他們也不知道,究竟「時間」是甚麼。

  他快要痛苦地分手,開始他下一生茫然的「旅程」了。下一站,她仍是她,他是誰?

  她會找到自己嗎?當他如草木常綠,他已重墮黑色的深淵。

  伊麗托曼的呼吸勻順。小睡,不再長眠。

  一個不知道明天的女人也許是幸福的。

  她不再是時間中迷路的木乃伊了。

  她不會回到香港藝術館的「埃及珍寶展」中,任人欣賞睡姿。以後,她只睡給他一個人看。

  在一月一日之後,第56和第29號展品,一人一貓的木乃伊,已是「真空」——但誰也不知道。

  有人趕及在十七日閉館之前,仔細去端詳一下,發現那捆亞麻布,有微微悸動過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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