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奇幻夜 | 上頁 下頁 | |
三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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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羅湖公安局在淩晨一時四十五分接報,黃貝嶺某單位傳來十分淒厲的慘叫聲。 公安趕抵現場。撞開大門,只見這三百多呎一廳一室的「典型」金屋,臥房血跡斑斑。 「發花」小蓉的右手,四隻玉指被菜刀斬斷,拇指一截也搖搖欲墜。小蓉早已痛得暈厥。身上嶄新的性感紫紅色胸圍也沾了鮮血。天氣漸涼,床上的多用被哆哆嗦嗦地吸收著溫熱的液體。 陳強跌坐在地上,手中拎著一柄菜刀。他緊握「武器」,呆若木雞。 公安進來,見他用刀指著小蓉那只手。他顫抖得語無倫次,眼睛瞪得大大,恐怖驚喊: 「她的手……她的手……」 公安查明陳強是香港人,四十二歲,地盤技工。月入約一萬元。到深圳尋歡已是老手。小蓉是包了大半年的二奶。公安很奇怪他的回鄉證紀錄,蓋了一個入境印章。 陳強被扣上手銬帶走。 他不斷地大叫: 「她的手變長!她是誰?她的手……」 小蓉的斷指無法接駁,自此比常人短了三吋。 到了派出所,陳強被關進小房間「問話」,甚麼也答不上。橫抬著出來送醫院檢查。 兩個月前的某一晚,陳強回家已是九時多。他的小兒子阿堅發了成績單,考第三。等他吃完飯時報告喜訊,簽名。 阿堅念二年級。但因每月家用才兩千元,營養不良,人長得奀,手又短。他坐在第一排,每次老師提問時,他明明全都會答,舉手時總是被忽略了。阿堅習慣了用盡全身力氣把整個人自座位中「連根拔起」似的舉高小手,吸引注意力。 他的表現能力很強,念書成績不錯,全靠媽媽月英的督促。把希望寄託他身上。 月英在嫁陳強之前,是廣州一間工廠的車衣女工。他娶她時說道: 「你現在每天兩餐,人人拎個搪瓷盅,吃公家飯,還得站著吃蹲著吃——如果你能坐下來舒服地吃,已經有福了!」 月英同陳強結婚時二十歲。等了十多年才獲此准得單程證。十二歲的大兒子仍在鄉間跟外婆住。 她在香港生活,胼手胝足,幾年都捨不得添件新衣。買菜為了節省一元幾角,情願步行十五分鐘到另一個街市去。她殘得令男人完全提不起「性趣」。故陳強每月的收入,大部分花在深圳上。 今天,再沒有十八廿二的少女,肯天天在工廠埋頭苦幹十二個鐘頭來賺幾百元了。 姐妹們都穿吊帶短裙,厚底涼鞋,化個豔妝,花枝招展嗲聲嗲氣地出來討生活。 她們換做「三陪女」、「伴唱女郎」、「骨妹」、「發花」和「女朋友」。每天不分早晚,在羅湖商業城天橋上,在「三都一陽」(X都、X都、X都和陽X酒店)和其他心照不宣的尋芳勝地,吸引香港的缺德鬼。 月英發現陳強打上深圳的IDD費用每個月都近千元,她翻查他回鄉證,蓋滿了印。二奶吞占了她母子大部分的生活費。她根據月結單上的號碼,打電話去哀求小蓉「放生」。 「你現在算怎樣?」沉迷美色的陳強一知悉就發火。 那天他一過關,便同小蓉去撐台腳。 他說: 「我們蒸條石斑。很想吃海鮮。」——因為她的家用蒸不起一條鮮魚。 他倆還點了豉汁蒸帶子、薑蔥炒蟹、紅白蜜瓜響螺片煲湯…… 得悉妻子學人去「講數」,而此時,他的手提電話又響了。他向著月英咆哮: 「你很不開心嗎?你以為我又很開心嗎?你現在算怎樣?一跟我談完,轉頭又打電話給人『講數』?哭甚麼?錢是我掙的,你管我怎麼個用法?你不要逼我——」 「……」 「你多餘!我想生日過得開心些也不行?你是不是人?你會不會做人老婆?」 「……」 「我沒有說你錯。你沒錯,全是我錯,我認呀,認了又如何?有飯你便吃,有你你便帶,個個老婆都是這樣的啦——」 「……」 「你哭有甚麼用?你同她哭?她也不想的,她也要討生活的。你一天到晚又幹又糠,我好悶呀!你讓我透透氣好不好?」 月英痛哭失聲,對方斷然收線關機。 陳強風流過後回家。一踏進們口便煩躁。這個女人不但已經整年沒有跟他上床,她的床單和頭髮,甚至有一種苦悶的味道。 她一見到他,總是抱怨沒有錢,又恨他另有女人。陳強見桌上有小兒子一迭功課和成績單,火起來便撕了扔掉。阿堅搶救不及,也號啕大哭。 「你們再吵,我就不回來了!」 「你不回來,我就攬住個仔死給你看!」 陳強大力把門關上,他三天也不回家。 最近過關的時間提早了,他索性住在黃貝嶺溫柔鄉。 晚上,正與小蓉泡個鴛鴦浴,浴室一地是水。忽然傳呼得很急,很急——是警方要找他。 他馬上安撫小蓉。臨走前還捏了她乳房一把。然後趕回家去,才知出事了。 萬念俱灰的月英,拖住不斷顫抖的小兒子,坐在天臺的石沿,迷迷惘惘,不住地沉吟: 「媽媽照顧你,不要怕。爸爸是衰人,不理我們了。我情願帶你走,也不要你跟他,被二奶刻薄……」 「媽媽,不要呀……」 警方把陳強帶來,談判專家已勸說了五個鐘頭了。陳強一見,急火攻心: 「你竟然用兒子的命來要脅我?」 他恨這個女人在眾目睽睽之下令自己沒臉——但談判專家把他扯過一旁。 最後,他把回鄉證遞給她: 「我不上深圳了,萬事好商量。你把它撕了吧!我發誓不再包二奶了!你把阿堅放下來。」 她接過回鄉證,撕成片片碎,撒到大街上——陳強心想:大不了報失補領,個個男人都這樣騙老婆啦。 談判專家與陳強打個眼色,一早商議兵分兩路,一個救小孩,一個救大人。拉扯回安全地方。 一、二、三! 談判專家乘她分神,沖前一把扯回阿堅。阿堅伸長的小手派用場。陳強抓住月英的手—— 身在險境,月英一時失了重心,竟向前一撲。他急忙抓住。她淒喊:「抓住我!我要兒子!我不死了!救我!快救我!」 你竟然用兒子的命來威脅我?他想。 在一念之間,陳強不知甚麼原因,他抓不牢她的手。 「救我!」 整個身子的重量令她的手下滑,陳強沒想過豁出去救她。 電光石火間,月英把手拼命往上伸長,企圖抓住天臺的石沿。 那石沿很窄,又粗糙,她的指甲也斷掉。但只差了三吋。她落空了,她抓不住了…… 陳強目送著她轟然往下摔。地面看熱鬧的人群譁然走避,救生墊接不住。月英撞向屋角,彈落花槽石壁,肝腦塗地。其中一隻手,向上伸著,殘留一個渴望求生的驚栗姿態。 自從發生這樣的慘劇,陳強表現得很低調,很感傷。他忍! 他太明白了,世人都同情死者,他決不接受傳媒扒糞式追擊,甚麼也不說——他不會那麼笨,被他們擺上臺做新聞,爭取收視率和高銷量。自己則成為過街老鼠。 他索性把阿堅送回鄉下去。 所有包袱一下子解決了。他是一個自由自在的男人——比其他有妻有兒的咸濕佬輕鬆和優勝。 兩個月後,他用新的回鄉證過關,重過新生活。雖然明知小蓉「偷食」,又有不少恩客,不過她床上花式多,功夫妙,他還是要她。 這晚,他倆去了卡拉OK,又在天橋玩了一陣「捉迷藏」尋覓童真。吃過一頓豐富的宵夜,喝了點紅酒,然後擁抱著撲上床去。 小蓉帶點慵倦的嬌媚,躺下來時曲線玲瓏。這「發花」最近竟不剃腋毛?非常性感撩人。 「人家買了個最新款的胸圍——」 他迫不及待地剝開她的裙子。 「把燈扭亮一點,讓我欣賞一下。」 他把手伸向光暗掣,還差一點,把身子稍移,還是差一點點。 小蓉被他粗壯有力焚著欲火的身子壓住,動彈不得。她說: 「讓我來吧。」 她伸出右手,在他眼前,嗖——嗖——手指延長了,陡地接觸到了燈掣…… 燈光更亮,陳強目瞪口呆地看著她的手,慢慢回復原狀——「你是誰?」 笑容嬌笑。用那只玉手揩揩他額上涔涔的冷汗。他在她的瞳孔中看到自己色如死灰。但她斜睨著他: 「三吋就夠了!我就是差了三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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