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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


  「乘赤豹兮從文狸,
  辛夷車兮結桂旗。
  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
  路險難兮獨後來,
  怨公子兮悵忘歸,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
  猿啾啾兮狖夜鳴。
  風颯颯兮木蕭蕭,
  思公子兮徒離憂。」
      ——節錄自《九歌·山鬼》·楚·屈原

  颼——颼——

  豹剽悍地疾馳如飛,穿越山林亂石。豹渾身赤焰,一雙冷眼卻發出藍幽幽的光。背肌聳伏如浪,忠心而勇猛地拉著一輛木頭車。

  山鬼坐在上面。她去赴約。

  (他說過一定來的。)

  木頭車過處,遺留迎春香木的芳菲。上面還插著五彩的旗子,是桂花枝所做。

  她急著要見他。

  披了一身好衣裳,用青青的薜荔纏著叫人走不了,衣帶是女蘿。

  衣帶是願托喬木的女蘿。

  不知帶甚麼手信好?山上有的是無價的香草。馬蹄香、靈芝秀。

  (我送贈你的,連根拔起。)

  她的眼神不自覺的流盼四方。她很想跟他說話,不求甚解。手中有一朵花缺了瓣,連忙把它摘下,丟掉。盈盈一束都是圓滿。

  到了山路的盡頭,赤豹停下來。追隨在車子左右的一群花皮野貓也放緩了疾步。

  野貓俏皮地你看我我看你,又懶懶地依偎在她身旁。看她。

  豹回頭,忠心耿耿。

  豹說:「他沒有來。」

  她只自語:「呀,我來晚了。」

  豹有點不悅。它已全力以赴。

  她道:「莫非我遲到,他等的不耐煩,又誤會我不來,所以先走了?」

  (他真沒耐心,我是一定來的。)

  看,久住在這深暗的竹林子裡頭。竹身有粗有細,葉子陌生人的手指,一根迭一根,掩蔽了眼目,看不見前景。

  (那是誰的手?)

  葉子如上了一層厚厚的釉彩,埋葬了心底的顏色。我知道我心中想的是甚麼。但見不著你,心也失血失色。

  有一隻古老的獨眼在窺伺。便只好在險阻的山路穿插,鑽出來,鑽出去,逃出生天。

  所以我來晚了。

  豹勸她說:「如果他不肯等你,一定是思念得不夠。」

  野貓們袒腹挺胸,伸個懶腰:

  「你甚至不記得他的樣子吧?——也許你只是愛上『愛情』吧。」

  她遇上他時,他來采藥。他讀本草,他會唱歌。他唱簡單而一矢中的的山歌。是:「山草青兮,若我心。與一生兮,然莫疑……」那種,毫無修飾——比獸更像獸。因為真。獸不懂迂回。獸是坐言起行。

  人語似文明的獸聲。花巧而溫柔的微嚎。山鬼顯然受驚擾。她看著他。

  心花怒放。如芳馨如杜衡,帶著可怕的香。

  (原來獸得道便是穿衣的人。)

  是他先走上前的。

  是他先問:「你從那裡來?」

  她已等了好久。她一個人站在山上,等他。山拔地而起,人拔山而立。雲仿佛在她腳下飛動,是她的心跑出來,跌在腳邊。是心在飛動,沒有後路。

  (最甜美而毒辣的折磨是思念。)

  風漸漸大了。

  風借機摑她。她沒有醒。

  天地臉色一沉,一點贊同的意思也沒有。不高興她在等,等了好久,於是連青天白日,也昏暗不明,催促她灰心。暴雷響了!

  煙籠遠樹,景物迷茫。雨絲如被篩子篩過,都整齊,有分寸。

  (如果你不來,我不走!)

  他問她:「你多大?」

  她反問:「你呢?」

  「十九。」

  她不語。山鬼九百一十九歲。

  「我忘了。」

  為了留他,她忘了過去。一朵歷練的花,但你能置之死地而後重生嗎?山鬼寄望那個采藥的人來,好使她變得年輕。

  手中的香草可會枯萎?——曾在磊磊的碎石堆,糾葛不休的亂藤間,親手採摘的。

  聽到好事之徒黑色長尾猿的叫聲。它在嘲笑著窩囊的山鬼:「他才不會要。」

  (他另結新歡?是一個賣胭脂的女人?)

  他要一束香草幹甚麼?他要一筐靈藥幹甚麼?他也不再采藥了。他去讀書。

  她不忿:「賣胭脂的女子何等凡俗?」

  不屑。

  (他心中仍是思念我的。)

  (我不信!)

  (但他是否記得約會?)

  口渴。山鬼喝的是石中流出的泉水,居住在松柏的樹蔭下,一身是靈秀。

  多麼尊貴、高潔。她遠離市井。

  而且我在等他。不二志。

  (他來?)

  (他不來?)

  山鬼自欺:「他當然是想著我,一時走不開,沒空趕來,那是情有可原的。」

  (一會兒覺得是理應如此,一會兒又疑惑。兩個念頭在相互攻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小小的一宗事兒,弄得心如刀割,來不來?)

  她頹然坐下來,一頭長髮早被風吹得亂蓬蓬。她用力執著一綹,編根辮子,在發梢上打個結。又用力執著一綹,編根辮子,在發梢打個結……

  風的手指暴烈地穿過枝椏,落葉蕭蕭而下,發出淒厲的哭聲。那手指也兩敗俱傷地血肉模糊。嗚嗚……

  (還是捨不得走!一走,連一半的希望也沒有了——萬一他後來到了呢?)

  山鬼又等了好久。

  發結比心結還要亂。

  頭髮太重,把發結撕扯下來,一地。帶血。

  毀棄好衣裳。薜荔殘如縷,女蘿屑碎。

  獸伴著她,眼神費解。

  (為甚麼簇擁我的只是斑斕的獸。)

  (赤豹、文狸、猿、狖……)

  她俯瞰。雨過天晴。山下,啊——

  他來了!

  他領著新婚的妻子歸甯。他挽著她的手。她臉上有胭脂。她賣胭脂,胭脂緋紅。

  行客稍息,便坐下來。他先把一方手帕鋪在石頭上,才讓她坐。她有重量。她是活色。

  喝一口石中流出的泉水。水可在口中變暖。

  他看著妻子純真而深情的眼睛,告訴她一點未忘的往事:「有一天,我采藥上山,倦極而眠,做了一個綺夢,多可笑——」

  妻子佯嗔薄怒:

  「綺夢別說與我知。」

  ……

  (不過是這樣。)

  (不過是這樣。)

  (不過是這樣。)

  (不過是這樣。)

  (不過是這樣。)

  ——山鬼終於平靜地、深沉地一笑置之。

  只向已就位、蓄勢待發的赤豹道:

  「原車回去。」

  就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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