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奇幻夜 | 上頁 下頁
10號房間的約會(1)


  晚上六時左右,女人過了關,來到深圳「羅湖商業城」一家南昌盲人按摩中心。

  剛才出聯檢大樓,見一個角落,有個女乞丐抱著小孩,在垃圾箱撿人家吃剩的飯盒餘餿。有點不忍,把身上的錢掏出來給她——誰知錢財一露眼,馬上吸引了不知從何而來的小乞丐,擁上來,用又髒又臭的小手扯住她的衣角衣袖不放,幾乎沒攀上身按在地,向她「求乞」。相當惹嫌。

  平常這些暴力童丐總能纏到港客一點施捨,但今天,女人十分輕俏的,竟能逃脫了。這群訓練有素的童丐落空,不住在罵人。

  踏出自動電梯口,一個才十多二十歲的嬌俏迎賓小姐來問:

  「靚姐,做腳底?還是做全身?」

  個個客人都被尊為「靚姐」。嘴甜。

  「我找一一一洪師傅。」女人說。

  迎賓小姐大概是新來的。這些「拉客」的女孩都做不長,流動性大,主要是他們若給自己拉到客人,才不肯一天站十小時,在自動電梯前笑臉迎人。來深圳掙口飯吃的女孩本事很大,也肯「賣」。她說:

  「洪師傅——哦,他回鄉下,不做了——」

  女人愕然:

  「怎麼會?上個禮拜還在。」

  「我給你介紹另一位師傅,也剛從南昌來,做得很不錯。好不——」

  女人失望。拉緊衣領,回身走了。

  才走到走廊外,忽見洪師傅摸索著回來。

  「咦?那小姐說你不做了?」

  「做!」他笑,「跟你約好嘛,等你沒見。我出去買點水果。」

  此時餐車推進去。

  聽得其他盲人按摩師一應一答,大家說:

  「吃飯囉。吃飯囉。」

  像等吃飯已經等了半天——當然,都是花力氣的工夫,用勁。易餓。

  「先吃飯吧!」

  「沒胃口。」他說,「這天氣,熱得人發臭。」

  二人返回按摩中心。星期天,人比較多,都擦肩而過。不管他們。

  洪師傅道:

  「你帶一帶。我們到10號房間,那兒靜。今天應該沒有人去。」

  到了10號,果然空著。奇怪,燈也沒亮。洪師傅熟練地先鋪好一張已洗得變灰的床單。在墊子上方,容下頭臉的一個圓洞四周,鋪好毛巾,讓女人躺好。然後關上門。

  他問:

  「今天趕不趕過關?」

  「不趕。」平日趕過關回香港的客人,不到十一時便得走了。女人道,「今天不走,住一個晚上。」

  洪師傅熟練地看是給她按摩。她是他的熟客了,光顧了大半年。最初試了三五個,還是他做得好,又健談。便每回都預約他做。

  對方是盲人,看不見,同他聊天很放心。

  雖看不見,心眼倒清。

  有一回,他道:「下雨了,很大。要不要多做半個鐘頭?」

  來時沒雨呀。他在樓上室內,怎知道?

  「我聽得見。聲音稍微不同。」

  盲人還有個本事,是「下盲棋」,不需要擺出棋譜陣勢,你說一步,我說一步,全記住,背熟了,在心中下棋。沒客人時,也不致在休息室悶得慌——只要有客人,輪上了,都遊說多做一兩個鐘。時間便是金錢。

  來熟了,大家都有點默契。他知道她是香港人,三十歲,做窗簾以及寢具小生意。經常到深圳取貨,或由這邊接訂單。因這邊物料和工資便宜。

  女人告訴他,人到中年,就發福了,忽然想減肥。他笑:

  「這容易。我幫你把淋巴腺打通了,身體毒素和脂肪便可推走排出去。」

  又道:「這是騙人的,減肥怎麼能靠按摩?」

  他教訓她:「平日裡也得運動。你來找我做,是我運動不是你運動。」

  「那還用得著你?」女人說,忽然「咿呀」一叫,「這裡好痛!」

  「背部有個結,硬塊是勞損,最近很忙麼?」

  「有個『結』也找得出來?」

  「找不出來我這口飯怎麼吃?」

  女人給小費。他接得不好意思。她說:

  「你們幹活,一個小時工資才分得十元。就是靠這個。多存點回鄉下買房子。收下!」

  相熟了,他告訴女人:

  「我做了三年,也存得七萬三千七百多元了——」

  「算計得那麼清楚?」

  「力氣錢嘛。」他有點囁嚅,「你幫我一個忙?」

  洪師傅說,老家父母給他說的對象他不喜歡,嫌笨。他認識了一個女孩,也做按摩的,但是是正常人。在樓下另一家中心做。他在火車站天橋買荔枝,小販多算了,她見他被騙,代他出頭。認識了,很談得來。她笑聲比荔枝甜。

  「算是女朋友嗎?」

  「也沒定。」二十六歲的他有點羞澀,「不過最初她只是牽我的衣袖,後來也牽我的手了。多開心。我想你……你光顧她一次,裝作聊天,幫我探探口風?」對方健全,他很忐忑。

  她是過來人,很體諒這個憨憨的師傅,離鄉背井到特區出賣力氣,頂多熬個五六年,累得手也變形起厚繭了,脖子腰骨也壞了,不外為了下半生過得安樂點。但渴望「得到異性的愛」。

  那天她卻是比往常沉默。

  他馬上發覺她身上有淤塊。一按就痛。

  「你男人又打你了?」

  她不答。

  她的男人當差,駐守紅磡警署。

  女人年輕時,曾遇到差勁的小夥子,人財兩失。她離開他後,自立更生。

  這一個,是光顧她做窗簾裝修,愛她美貌,才交往起來。同居三年。不年輕了,男人有意結婚,但她不想,也不敢——他太暴躁了,佔有欲太強。若她與客人談得親密些,他會妒火中燒,拳打腳踢。

  雖然末了竟跪著道歉……

  女人近一年來與商業城幾家店號有來往,來得勤了。有空還到二樓的「星月軒」唱粵曲——她有個秘密。

  她與幾個志同道合的姐妹,有時包場,四個小時也不過千多元,已有五六個棚面師父伴奏。樂師都是粵劇團出身。她們喜歡點唱「花蕊夫人」、「紫鳳樓」、「昭君出塞」這些。女人則愛唐滌生的「觀柳還琴」、「幽媾」……

  小楊是揚琴和二胡好手。包場時會幫她們伴個小生的唱段。他還不到三十。長得斯文清秀。

  女人告訴洪師傅:

  「小楊還會玩箏和琵琶的,好本事。唱得又入戲……」想想,又道,「白襯衣好潔白,乾乾淨淨。」

  又道:

  「有些姐妹想在西灣河文娛中心——香港流行這樣,租個劇場表演。把他們辦到香港伴奏就一流!」

  又道:

  「小楊不准我吃辣。還送我枇杷露,說要『養聲』。」

  盲人聽了也明白。仿見她一臉春意。

  腰間的報時鐘報告,是整點。他已給她按摩了近一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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