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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燕窩糕的女人(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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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力不相信牌面,他的「反調」只消中過一次,便會講足一世。 我在那個烏煙瘴氣的酒吧中同他廝混了大半晚。大部分時間在聽他說話。 他扔給我一大迭飛機肚皮的照片,「一樹梨花壓海棠」的九龍城。 「這張最『完美』,」他指出:「有新、舊樓、大招牌、行車天橋、人群,還有客運大樓——最精采的是天色,好像含著眼淚。」 我見到他臉上的光輝,完全忘掉「燕窩糕」照片——比起來,它是無地立足的「第三者」。 反而公司的同事比較關注。他們一邊吃一邊取笑。 「原來這些百年零食那麼好吃,我們像不像古人?」 小李叫我過去看電腦顯示幕? 「白手套放大,做了些效果,不很好,因為色太差。盡人事。」 他指著一些影像:「上面有個指環。這兒。指環的飾物——」 對了! 指環的飾物就是那條小巧玲瓏的鑰匙——它不是鑰匙,它只是裝飾品,難怪世界上沒有提供它開啟的鎖! 但是,為甚麼呢?我仍然沒有頭緒,我仍猜不透冥冥中誰給我這條鑰匙。 晚上,當我聽著「MAKE NO SOUND 」和「TIJUANA LADY」,進入迷幻境界,開始我的功課時,母親大人來電。 「你吃到燕窩糕沒有?」 「吃了。」我告訴她:「味道淡得像米,像忘了放糖。好了,我要工作了。」 「我小時候最喜歡那個盒子。」她不願擱下電話:「是『雪姑七友』,雪姑還讓小鳥停在她手背上唱歌。」 「不,他們早改裝了。」 我信手拈來一看。 或許那塊包裹著長條形,米白色,中間夾了些燕窩的糕點不變——仍似一根白色的手指餅呢。但它的盒子是橙色的漸變色,還有燕子圖案。寫上「老少鹹宜,味淡有益,開胃補虛,滋水生津」,一點古意也沒有。 「店員說,政府要登上成分、重量、食用日期。咦?還有個編號——」 「這麼複雜?」 「58726——大概是出廠編號。現在的零食注重衛生,過期不能賣。」 「從前我們不講究這個,好像甚麼也不會過期。」 我對母親一向很心虛。所以她有點傷感,並懷疑我是鄰床錯換過的洋人嬰兒——她大概期待我買兩盒送給她(爸爸已對我棄權),但忘本的我竟然只記得急功近利有利用價值的同事! 我不孝! 我甚至沒有好好給她一個孫子抱。因為弟弟品強完成任務。 來世上一趟,為甚麼要為別人活?有那麼多的包袱呢? 我們喜歡一個人,「喜歡」的過程已經是享受,我們心動、歡愉、望眼欲穿,他對我們好一點就可以了——這種「折磨」有快感。 那有一生一世呢? 而我做這設計,開了個通宵,也忘了鑰匙。 門鈴響。 煤氣公司的職員上門抄表。我正在看色板,著他自便。 「啊!你把廚房完全改掉。」 「對,上手業主的櫥櫃竟用橙黃色,太老套,我很少煮食,都扔掉。其實微波爐就夠了。」 他熟練的打開中間那個櫥櫃,記錄煤氣使用度數。 他笑:「用了不到十幾度。」 又道:「這個鐵箱子,最好改放別處。」 甚麼鐵箱子? 我向櫥櫃內一看:「這個箱子不是我的。」 「難道是我帶來放進去的?」 我搔著頭,百思不得其解。我搬來時,所有雜物全盤清理,一針一鉤,都是本人設計新添,個人風格。我絕不會擱著一個奇怪的箱子那麼礙眼,礙手礙腳——我不知道它為甚麼會出現? 我搬起它,不算重,但打不開,上下左右全看遍,沒有鎖,沒有匙孔。 我對這突如其來的古舊異物有點發毛。從地面冒出來,躲在煤氣表的櫥櫃內,非常隱秘,又帶點嘲弄。我對空氣說: 「你不要作弄我!」 用力砸在地上,發出巨響,它紋風不動。用腳踢它,用錘敲它,用尖硬的錐撬它……我肯定裡頭沒有「生命」吧。 因這番蹂躪,人和鐵箱子都累了。 我竭盡所能搖撼它,突然,我看見在一側,有一排數字的齒輪,原來是密碼鎖。 於是,胡亂地撥動一些數字,這肯定是無效的。孤軍作戰的我頹然坐倒。 望向桌面上的燕窩糕——燕窩糕,你有甚麼玄機?吃燕窩糕的女人,你究竟想怎樣?你是誰? 58726!它的出廠標號。 我的心念轉動,急奔狂跳,58726——鐵箱子——打——開——了! 它打開了! 我身子反而向後一退,它像一個張大的嘴巴,同時,我的嘴巴張得比它大。 喘定片刻,我再察看這陌生的,不屬於我,也不屬於我身處的時空的鐵箱子。 一雙白手套。手套已殘破,矚目的是染了些褐色的「東西」,已幹,凝成硬塊,是血嗎?是幹了的,經過歲月的血嗎?那雙手——不,那雙手套上,竟仍套著指環,但鑰匙飾物不見了。 在——我——處。 這回,真的看見有一張昏黃的照片,簽了上款:「吾愛」。下款是:「燕燕一九三三」。 只是一張唱碟封套。即我如今設計相類的功課。 封套中間挖空了一個圓形,見到黑色唱蝶的中心部分。抽出來一看,它砸得崩裂了一角。即我剛才粗暴的結果。 一九三三? 灌錄的主題曲,是: 《斷腸碑》 封套底印了歌詞: 「(中板)秋風秋雨撩人恨,愁城苦困斷腸人。萬種淒涼,重有誰過問。虧我長年唯有兩眼淚痕。(慢板)憶佳人,透骨相思,忘餐廢寢。…… 龍鳳燭,正人燈花慘遭狂風一陣,苦不得慈悲甘露,救苦救難返芳魂。俺小生一篇恨史,正系虛徒於問。問蒼天,何必又偏偏妒忌釵裙。天呀你既生人何必生恨,你又何必生人。莫非是天公有意將人來胡混。莫非是五百年前,債結今生……」 燕燕穿二十年代的旗袍,前劉海,濃妝,戴著白手套,手拈一朵玫瑰花,同手套上的珠花羽毛相輝映,要多俗豔有多俗豔。她七分臉,淺笑若無。人應不在,但手套染血…… 鐵箱子中,還有一個小盒子。 這個小盒子木質,雕細花、纏枝。有個小小的鎖。我拿出來,就燈光一看,赫然是以口紅寫上的: 「趙保羅吾愛」 PAUL CHIU ——沒可能!怎可能是我? 她怎麼可能用這種方法來找我? 我有生以來都沒見過她,沒愛過女人,我根本不愛女人,不認識燕燕,不吃燕窩糕。這是一個陷阱! 這是陰謀! 擰著那條小小的,但又重得不得了的鑰匙,我顫抖著。幾番對不上鎖孔。 我恐懼,冷汗滴下來,越來越寒,呼吸也要停頓,只要有一點異動,我一定彈跳起來,撞向天花板。我掙扎著,有極渴望知道真相,我快要知道「我是誰」了—— 「哢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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