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潘金蓮之前世今生 | 上頁 下頁 | |
三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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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不知不覺,把武龍挾帶著,便在石牆上拖過,肌肉筋骨嘎嘎地一塌糊塗。 終於在牆上劃了一道很粗的血痕。 因在黑夜,這血痕顏色更加深沉。 單玉蓮只道車子前進得甚艱澀,往外一瞧,登時魂搖魄蕩—— 一邊哭喊,一邊使盡蠻力,死命把武龍給拖出來。血污染了一身,頭髮散亂,形同瘋婦。 是這可怕的鐵鑄的怪物把他播弄成這樣子麼?本來好好的一個人,像遭千軍萬馬踩踏過,白膩膩的膏狀的物體,斷指斷肢,血腥「呼」一下撲面襲來,味道奇詭,漸成屍臭。她想伸手去遮擋一下。 她咬緊牙關,發狂地想把他砌回原形。 她想撕扯車子,想咬人。 心疼得四分五裂。 這就是她心中的男人麼?這個世界偏生容不下他了——如何開始,如何動手,先搬抬那一部份? 他幾乎已是肉醬。 她抱著他,不敢用力。只是肝腸寸斷地哭喊。他曾像個巨人一樣,遮天蔽日地立在她面前。 她無意識地喚他: 「阿龍!阿龍!阿龍!」 他聽見了。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心魂已經遠揚至一個遙遠的地方去。不,一定得費力把自己招回來。那麼接近——他在她懷抱之中。她的氣息,她的眼淚,避無可避。 他從來都沒這般的快樂過。是一種奇特的快樂。耳朵嗡嗡地響,聽著她喚他: 「阿龍!阿龍!阿龍!」 他想把手伸出來,但已找不到自己的手了。在某一個夜裡,他竟然這樣地死去了?這是一個萬丈深淵,他站在危殆的邊緣上,正向後退卻,一不小心,他就說不出心裡的話來。 忽然,天地澄明起來。 他前所未有地愛著她,斷續地用盡全身每一分力量,勇敢地向她說出來: 「——我是——真心地——喜歡你!如果——可以從頭——」 單玉蓮聽了,只覺這話自她一邊的耳朵,穿過她的腦袋,又自另一邊耳朵沖走了,抓不住了。像一顆子彈,她中彈了,腦袋驀地爆裂,血肉模糊。 她在黃泉路,孟婆亭,講過什麼?她自己講過什麼—— 「我要報仇!」 單玉蓮霍然而起,狂呼: 「我不要報仇!你別死!我要救活你!從頭來過!」 她奮力把這堆尚存一息的血肉,塞進車廂中。二人一身狼藉,車子只向醫院飛馳。 心愛的男人! 單玉蓮但覺她唯一心願,是救他。 只要他活著,什麼也不計較,只要他活著。 人車又匆促地上路。車頭燈已經壞了,車子也潰不成軍,但她勉強地開動。香港那麼熱鬧,何以此刻闃無人聲?是人人都躲著,不願意牽涉他人的恩怨愛恨之中麼? 一片黑。不見天,不見地,不見人。 單玉蓮只在車頭的玻璃上,見到自己焦灼的、頹敗的影兒。 她的影兒。 她也曾有過無憂無慮的、天真美好的日子呀。一切都懵懂,笑得很純、很甜、很清秀。十四歲?還是十五歲?被賣在張大戶家,不通人事,只與另一個女孩同時進門,在家學習彈唱,一個學琵琶,一個學箏,白白淨淨的兩個女娃兒。大人調教著,唱些前人寫就的詞兒,似是而非,輕張檀口,豔豔的小紅唇兒,人家的惆悵,還帶著孩子氣。呀,頭一個會唱的小曲兒,喚作《折桂令》呢: 「我見他戴花枝,笑撚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逐日相逢,似有情兒,未見情兒。欲見許,何曾見許?似推辭,未是推辭。約在何時,會在何時?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反相思。」 那時,她連一個男人也未曾有過——那真是一段天真美好的日子呀! 為什麼她要長大? 為什麼她要遇上他們呢? 做人真是難! 她在車廂中,悽楚地向著黑沉沉的天地慘呼: 「我什麼都不要記得!你們放過我!」 車廂中忽起一陣陰涼的風,不知原由,風乍起,車上那《金瓶梅》,一頁、一頁、一頁,開始漫舞紛飛。 一頁、一頁、一頁…… 「自幼生得有些顏色」 「大戶每要收她」 「不要武大一文錢」 「打扮油樣,沾風惹草」 「叔叔萬福」 「我與你撥火,只要一似火盆來熱」 「不識羞恥」 「風風流流,從簾子下去與奴個眼色兒」 「樂極情濃無限趣」 「見了武大咬牙切齒七竅流血」 「淫婦藥鴆」 「常言婦女心癡,惟有情人意不周」 「就是那個妙人與他的扇子」 「琉璃盅,琥珀濃,小槽灑滴珍珠紅」 「枕上言猶在,於今恩愛淪。房中人不見,無語自消魂」 「他知婦人第一好品簫」 「婦人眼裡火極多」 「誤了我青春年少」 「實指望買住漢子心」 「淫婦!我丟與你罷」 「達達!你不知使了什麼行子,進去又罷了,可憐見饒了吧」 「又見武松舊心不改」 「這段姻緣,還落在他家手裡」 …… 這些木刻的字,一如古代的符語,越舞越亂,一頁、一頁,封懸在四周的玻璃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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