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潘金蓮之前世今生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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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天晚上,王婆領了,戴著新䯼髻,身穿嫁衣裳,搭著蓋頭進門。 只見明亮亮點著燈燭,他哥哥武大的靈牌供奉在上面,先自有些疑忌…… 其他的,都記不得了。誰料男人一變臉,一聲「淫婦」,便揪著她,自香爐內撾了一把香灰,塞在她口中,叫將不出。女人待要掙扎,他用油靴跟她肋肢,用兩隻腳踏住肐膊,一面攤開胸脯,說時遲,那時快,刀子一剜白馥馥心窩,成了個血窟窿,鮮血直冒,女人星眸半閃,雙腳只顧蹬踏。 武松口噙刀子,雙手斡開那洞洞,「撲扢」一聲,把心肝五臟生扯下來,血瀝瀝供養在靈前。 這還不止,快刀一下,便割下頭來,血流滿地。 漢子端的好狠! 手起刀落,紅粉身亡。竟見鐵石心腸,不止踢頭過一旁,還把心肝五臟,用刀插在樓後屋簷下。 初更時分,他就掉頭走了。 女人七魄悠悠,三魂渺渺,望著自己的身子。亡年才三十二。好似初春大雪壓折金線柳,臘月狂風吹毀玉梅花。嬌媚歸何處?芳魂落誰家? 金風淒淒,斜月濛濛的夜裡,她便也孤身上了路。 黃泉路。 四張男人的臉,一一出了場。如果不是因著這些男人,自己最終也不過成了個尋常妻小,清茶淡飯,無風無浪地頤養天年。 怎堪身為眾用,末了死於非命?一腔都是火。被害被坑被殺,也不過是男人吧。 到底慘死,尚要背負一個「千古第一淫婦」之惡名,生生世世,無力平息。 恨意把她的眼睛燒紅。 是有一句話得罪了她,「千古第一淫婦」。女人細白的牙齒狠咬住薄唇,唇上一痕失血的青。不要絕望,不要含冤。要靠自己的力量,把坑害過自己的男人,一個一個揪出來算帳! 她不肯忘卻前塵:「我要報仇!」 這「醧忘」茶湯,不喝了! 她把孟婆遞上來的另兩杯,揮手一撥,杯子翻了,茶湯瀉了,女人奮力推開趕路的人群,不管身後急喚,拚盡一身力氣,奔往紅水滾滾的轉輪台。 孟婆猶在驚叫: 「潘金蓮!潘金蓮!不要如此!你一定生悔!」 一個報仇心切的女人,義無反顧地奔逃,半個字兒也聽不見。 快! 前面便是轉輪台。 臺上呈八卦形狀,內有一圈為太極,中有六個孔道,供「六道輪回」。 女人走呀走,隨著難喻的因緣,一縱身,投入其中一道。 六道中,有公候將相、士農工商、亦有股、卵、濕、化。多按功過分別成形。 水車滾動,赤河洶湧。趕忙亂竄的人,各自尋找有利位置,來世投個好胎,別要重過今生渾噩。每個亡魂,都帶著希望輪回去了。 精血靈性,附於一點,十月懷胎,時辰到了,便由轉輪台,沖出紫河車。血水直流,茫然墮地,驚醒一看,又到陽間了,忍不住哇哇一哭,重拾新生。 潘金蓮受傷的心,又開始隱隱作痛。 此去只知要遂了心願,然而前途吉凶未蔔,不免有點忐忑。 這個小腳的婦人,到底投入誰家戶? * * * 一九六八年十月十八日,那是單玉蓮的大日子。 她如同其他八至十歲的小女孩一般,興致勃勃地試新鞋。 那雙鞋,粉紅色軟緞,緊裹腳兒如一個細細的繭。腳兒伸將進去了,便也動彈不得,因為在鞋子頂端,有塊方正的木。前無去路,後有追兵。 末了還得用很長長的帶子,纏呀纏,纏上了足踝,打個蝴蝶結,拉索一下兩下,方算大功告成。 單玉蓮方專心致志幹好這生平頭一遭的大事,眯著眼抿著嘴。忽地,眼前的一雙腳赫然拗曲迭小,緞帶變了白布條,小女孩吃了一驚。纏緊一些,再緊一些……不,揉操眼睛,那還是她心愛的芭蕾舞鞋。 她坐在上海芭蕾舞蹈學院排練室的松木地板上,目光很柔和,近乎黯白。四壁都髹上深棕顏色,連扶把也是。扶把上,已有穿黑色緊身小舞衣的女孩,急不及待地把腿擱上去控著。腳尖蹦得很直,直指上青天。 每個人都不習慣她們的新鞋子。 單玉蓮左端詳,右端詳,她的手,不知如何,便妙曼多姿起來了。小指頭不覺翹起,如同蘭花。摩挲著鞋,童稚的聲音,哼起一首她從來沒聽過沒學過沒唱過的山東小調: 「三寸金蓮, 俏生生羅襪下, 紅雲染就相思卦。 姻緣錯配, 鸞鳳怎對烏鴉? 奴愛風流瀟灑, 雨態雲蹤意不差, 背夫與你偷情, 簾兒私下。 你戀煙花, 不來我家, 奴眉兒淡淡教誰畫?」 八歲的小女孩,眼神竟夢幻惘然,是當局者迷,簡直無法自控。唧唧哼哼當兒,她的小朋友好生奇怪,一拍她的肩頭: 「單玉蓮,你哼的什麼反動歌曲?」 「沒有呀。」 望望自己穿好了的舞鞋,一躍而起,小腳咚咚咚的學步。她感覺到,對了,人跟地面,是隔了一層呀。才幾步,就不穩當了,非得馬上踏實過來。咦,學了不少日子,一旦分配得一雙鞋,便連路也不會走。 老師來了。 她穿一件白色高領的毛衣,外面是一套寶藍的套裝。每一個老師,都是這副模樣,你從來分不出,她是教舞蹈,抑或上政治課。 老師著所有小女孩圍成半圈兒,雙腿自胯部分張,平放地板,腳底心互抵,輕輕地把腿下壓,練習分胯動作。由輕至重,腰得挺直,整個人煞有介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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