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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媧的扇子(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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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羲人面鱗身,長得高大威武,且聲如洪鐘。他說是女媧的哥哥,除了驗DNA不知可有何憑證?女媧能造人,可補天,功力不凡,她人面蛇軀,看來同眼前的伏羲有幾分淵源。 卻裝出千般傲慢: 「你從何而來?」 「我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他有點迷惘,「爬過天梯,走過峽谷,登山涉水,赴湯蹈火,心中一直只念著尋找一個親人——非常非常親愛的人。可我一直沒遇上活生生的同類,此刻才見到你——」 「我沒有兄弟姐妹。」女媧歎道,「我是最孤單的女人。」 女媧又面帶得色: 「可世上蒼生,都是我親手造的,看!」 「不,世上早已有人了。」 ——在古老的時代,更遙遠的過渡。一片極樂聖土,「華胥氏之國」,人人健康俊美,不怕火燒,不怕水淹,在空中行走如履平地。林木蔥郁,風景優美…… 這天有位姑娘,走到走到沼澤的雷澤去遊玩。忽見幾個巨大的足印在沼澤地旁。多麼稀奇的足印!她想,比我的巨大多了。 姑娘覺得很有趣,就用自己的腳試探踩上去,左腳完了,再試右腳。邁著步子真好玩。 ——這一踩,只覺得肚子一動。 姑娘懷孕了。 雷澤旁的足印,是雷神所留。他每拍打自己的肚皮一下,天就響一聲雷。 「我便是雷神的後代了。」伏羲道,「後來發生災劫,天崩地裂,一切化為灰燼。母親臨終,著我往前走,不要回頭,若是找到一個相似的人,便是我的妹妹。」 「莫非我也是那個足印的成果嗎?為甚麼我流落至此?我是誰……」 是的,她造人,誰造她?這個問題在她的腦海中盤桓了億萬年,完全沒有頭緒。 伏羲的出現,叫女媧一下子貶入凡塵俗土。 她以為自己是創始者——不,她也是世上一員。以為自己一手造人?她也不過為人所造。思前想後,不僅泫然。一時之間,軟弱、善感、哀愁,她渴望有人多加呵護憐愛,一訴衷腸。 女媧信手拈起一個葫蘆為鬥,竹管插在大腹,頂端鑽一吹孔,一吹震動薄葉,發出美妙的樂音。 當這笙簧十三管的樂音隨風飄散,飄蕩人間,男男女女不僅為之陶醉,心已酥麻,人亦溫柔。只覺得塵世萬物,沒有比兩情相悅更加重要,一切爭鬥、痛苦、饑寒、擔憂、仇恨……通通拋諸腦後。男與女跳月累了,便擁情投意合的伴侶,離開人多之處,到幽僻地方談心和交合。 這就是「愛情」和「婚姻」吧? 這笙簧就是她百思不解的「催情」靡靡之音吧? 何以開竅? 只因她心中也愛上了伏羲,才有此絕妙的靈感創意。 伏羲的心跳也開始同平日不一樣,他找到了妹妹,兄妹重逢,是血緣之親,一脈之愛——但,何以自己反而有種奢想,有陣揮之不去的欲念?都是樂音惹的禍? 「我們製作樂器,搭配婚姻,刺激情欲,促進生育,造福萬民,可是,自己呢?」 二人心中所念,同屬一事。 「你累了。」伏羲安慰女媧:「讓我永遠照顧你吧。」 「哥哥照顧妹妹是應該的。」 「——但我希望你成為我的女人。」 混沌初開,雖無禮無制無法,但女媧心中還是桎梏: 「兄妹怎麼可以成為夫妻?這不是亂倫嗎?」 「我們相愛,誰管的著?」 「世人會嘲笑我們的。」 「但我們豈為世人而活?——他們還是你造的,有甚麼資格非議?」 女媧仍覺得有點羞恥。 伏羲未達到目的,說之以理: 「當今世上只有你和我,我們也應該繁衍我們的後代,以免絕種。除了我,誰匹配?你再輝煌,最終歸於孤寂,我也一樣。」 「我們問問蒼天吧。」 伏羲與女媧登上了昆侖山。在山頭處,他們下跪禱告: 「天若遣我二人為夫妻,而煙悉合;若不,使煙散。」 他們在不同地方各自燒一堆柴火,煙氣嫋嫋上騰。二人望著那白煙,是聚是散?但憑天意。 白煙漸漸地,合攏起來。 女媧緩緩起立,把一柱清香插在泥土石間,她知道,是上天成全了。 她走向伏羲。 命中註定,也就無從逃避。日後悲歡離合,都是天意。 當她親近伏羲時,用草編了一把扇子,用來遮擋了臉。 從此再無羞恥、疑慮、忐忑,不見前路茫茫,亦無後顧之憂。 扇子掩住她一切複雜的表情,那麼迂回曲折,還不是歸於平靜和幸福?只有此刻,沒有明天。 兄妹在昆侖山巔,席地幕天,諸神眼底,開始了他們嚮往萬年的交合。 女媧的扇子,就是新娘的紅巾。 以後,伏羲畫八卦、結繩、仿蜘蛛結網發明了捕獵的網罟。又創造了琴瑟樂器供世人消遣、譜寫樂曲、教人熟食……貫通神明,益及萬物。 他很忙,營營役役,早出晚歸,並且分擔了女媧的繁重任務。樂此不疲。 女媧懷孕了。她腳腫、腰痛,還噁心。一天到晚躺在床上休息。她輕輕撫自己微隆的肚皮,瞅著懸於壁上那把草扇——就是這粗陋之物,改寫了一聲故事…… (至於她生下了一團血肉模糊的怪物,像塊磨刀石——那已是後話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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