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湟魚的眼睛(2)


  有一天,秘書們閒聊:

  「今天一清早便眼皮跳,無緣無故跳得厲害,心驚肉跳。」

  「『左眼跳財,右眼跳災』,你是左還是右?」

  「是輪流跳呀。」

  「嘻嘻,一定有人掛念你了。」

  女人敲敲桌面,冷冷道:

  「不用工作嗎?」

  各人鼠竄回到座位上。

  她們得出結論是嫉妒:

  「以後不要提到同甚麼『掛念』有關的字眼,惹她不快。」

  人人都有忌諱。

  難道她從此心如止水嗎?

  不。也有些來如春夢,去似朝雲的男朋友。One~night stand。纏綿過後,不讓他過夜。

  他們偶爾睜開倦眼,見到只披一件睡袍的女人,倚在床前,定睛望著陰暗迷離的前方。沒有亮燈,雙目閃著銀光。她很寂寞的,又失眠了——但,仍堅持:

  「你回去吧。」

  「已經淩晨兩點半……」

  「不可以待到天亮。」把他趕走。

  旁人竊竊私語:

  「她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說不定那回撞車之後,變成午夜人狼,所以不准人見到她在被窩中長出毛茸茸的毛。」

  「或者沉淪欲海,精力過旺,一晚換幾個男人才滿足?」

  「這是一種變態的『過度純情勃發症』呀!」

  「會不會吸毒?」

  「來了來了。別說了。」

  整間公司上下人等,都在背後八卦女人的「秘密」。

  近日女人買新衣、鞋子,大都是黑、白色。

  另一組的經理來問她的秘書:

  「她是不是有問題?」

  「甚麼?」

  「好像分不出紅和綠了?」

  「她沒有這些衣服呀。」

  「不,我是說她開車時,要很小心地認公仔圖像,否則分不出紅綠燈。」

  還強調:「一回我在後面,她很猶豫地突然煞車,幾乎撞上我的新車,氣得我!」

  「這也不表示她『色盲』,你的嘴巴別太損。」

  對方聳聳肩,想離去。馬上又回過頭來:「那麼你們八卦到甚麼?別忘了告訴我。」

  秘書跟了她多年,也是老姐妹,護主情深,對她表示關懷:

  「工作真太累了,不如我陪你看電影。我們看個愛情大悲劇,保證你大大發洩一場。」

  以前心情不好或客戶不足,她們也會挑個狂笑大喜劇,或催淚大悲劇,逃避現實哭笑一場,大大減壓。秘書發覺她這半年來,好像沒約會大家看電影。

  「再悲的悲劇也不能感動我了。」

  誰知一個星期六晚上,有人見到她。

  劇終了,戲院裡大放光明。

  好些觀眾仍為動人的情節哭一鼻子。四下傳來紙巾涕泗的窸窣聲響。

  「我們見到她一個人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雙目定定地望著銀幕,但身體微晃,呼吸均勻緩慢有節奏,發出鼾聲。以為她睡著了,可是她沒合上眼睛。以為她心情還未平復,但人都走光了,掃地阿姨上前一喊,她才驚醒過來……」

  「她一定太太太傷心了。」

  「否則不會表現得那麼Cool……」

  「眼神真可怕!一滴淚也沒有。」

  「怎麼值得為一個男人變得那樣失常?」

  「真笨!」

  這是人家對為情自傷的女人的結論。

  ——怎會?

  怎會因為「男人」?

  怎會笨到這個地步?

  女人心中明白。人,緣來緣去,只是心中一點「感覺」。感覺消失,就如夢醒。夢中再漆黑孤獨,重要的是能醒過來,重見光影,又是新天。

  她不管人家的私欲。

  事實上,也無力去管。

  在滿月的夜晚,她在路上,一抬頭,見到青白色的銀光,她跟著月亮走。這光,令她活潑歡快,充滿希望。她喜歡光,趨近光,像在陰暗的水底,魚群向著明亮而溫暖的漁燈遊進,靠攏。這是它們的生命之火……

  那回急救手術前,醫生曾儘量溫和地告訴她:

  「要有心理準備:雙目會永久失明。」

  她的眼睛受傷,痛得如同用砂紙狠狠摩擦。充塞,腫脹,一片模糊,淚水流個不停。

  「眼球的組織,外壁是一層白色堅韌的『鞏膜』,它前部有一個圓形透明的『角膜』,也叫『黑眼珠』,是光線進入眼睛的第一道關口。你雙目的角膜受創,壞死,若不切除,會令眼球萎縮,病毒感染……」

  「不不不!我不想做瞎子。我願用全部身家來換一雙眼睛!」如被判死刑,驚恐萬分的女人開始歇斯底里。

  「全部身家!」

  一度她覺得萬念俱灰,只想一死了之。

  但她死不了,得活下去,面對這世界。

  「我甚麼也不要,只要回一雙眼睛!」她企圖用力扯開蒙著的紗布,「求求你醫生!沒有眼睛我情願再撞車自殺!」

  角膜可以進行移植。

  將壞死的去掉,換上一片新的,健康的——必須剛從死後不久的屍體眼球上摘取下來,馬上進行手術。

  ——但,「人類的角膜十分缺乏。肯捐贈的不多,目前有數萬人在等。」

  醫生又沉吟:

  「除非,你肯搏一搏,接受百分之五十成功機會的實驗。」

  沒有十足把握。

  有後遺症。

  女人用了一秒鐘,決定寄望迷茫絕境中的一絲曙光。

  她在文件上,摸索簽名,蓋指模。自己拿主意。

  ——湟魚,青海特產,與鯉科魚類相仿。全身光滑無鱗而披一層韌性外皮,顏色隨環境變化。盛產于湟水一帶的魚,能耐嚴寒。

  頭部脂肪特別多,不放油煮成的魚湯也是油膩膩的。

  這些都不是重點。

  關鍵在於:湟魚的角膜構造,是所有魚類中,最接近人類的,是最理想的替代品。

  醫生把湟魚的角膜精心取下略展開。它是圓形薄薄的透明體,補在女人虛空的眼球傷口上,細意移植縫好。

  紗布一直裹著。三個月內,女人得依時服食抗感染藥,定期檢查是否排斥。最初有點痛,有點癢,有點抗拒多餘的東西,想把它抓掉。裡頭有一場戰爭……若生長得好,吻合了,一直保持透明,這賭局,她才算贏了。

  既已一無所有,何妨爭取半線生機?

  手術成功了。

  女人得到雨一般敏銳的視力。游泳時一點不怕澀。徹夜瞪大,早上連眼垢也沒有。風找不到空隙叫它們發酸。

  是的,她色盲,沒有眼瞼,累極也難得到休息,死不瞑目。而且,眾生不哭——悲傷的時候,狂喜的時候、吃辣、疼痛、受刺激、打噴嚏、嘔吐、咳嗽、遇上強光、風沙、煙熏……都沒有眼淚。不再受感動,也無需發洩。像魚,冷血和木然,一個局外人。

  無淚之女。

  活著真好。能看見,真好。

  當你幾乎失去,墮入黑洞,伸手不見五指,才明白,不必計較付出甚麼代價了。

  因為一雙眼睛,她付出一生的眼淚——但,這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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