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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神仙壁


  北宋年間,洛陽城北邙山一座破舊的古廟前,來了一批官府中人。

  此廟在前朝,香火曾經鼎盛。經過歲月,牆壁坍頹,神像的全身已告剝落,壁上的畫,面目模糊。

  不過廟外幾株蒼老的松樹可以見證,這冷落蕭瑟的寺廟,一度客來客往,為了欣賞壁上那五聖千官八十八神仙的行列。相傳是吳道子的真跡。

  就連杜甫,也題詩稱頌:
  「森羅移地軸,妙覺動宮牆。五聖聯龍袞,千宮列雁行。冕旖俱秀髮,旌旗盡飛揚。」

  時間是無情的。

  多麼恒赫的作品,顏色退去,建築崩塌,難以好好留存。

  至於是誰的遺跡,也無從稽考了。一般老百姓,不問情由,還是希望出自高人手筆。

  他們好事地圍睹。

  官差趕人:

  「站開些!站開些!此廟三日內封閉,因官府決意重修。壁畫重繪,此舊牆將拆掉……」

  「哎,好可惜呀!都砸爛。」

  「難道拎回去保存?誰會買下一道牆壁?」

  老百姓都在營營耳語。

  「即便富商巨賈,也只不過選取較完整一角作個紀念吧。」

  「東壁那麼大,西壁也那麼大!」

  「——有甚麼會得比填飽肚子重要呢!」

  結論總是這樣。

  眼看文物快將不保,變成頹垣,惋惜也無用。

  忽地人叢中鑽出一個素色長袍,面相清奇的老人,年約六十,白髮紅顏。身伴隨同一少年,未及弱冠,似是弟子。

  老人相當陌生,不是本地人,不知來自何處。他排眾而出,道:

  「各位大人,我願傾盡所有,以三百千得之,尚祈成全。他日當重繪此畫,不收分文。」

  買賣當然成交。

  一夜之間,老人和少年,許是請了幫手,或不知用了甚麼方法,把那兩面殘破的牆壁,主要是壁上的畫,都搬走了。

  淺紫色的曙光和淡淡的晨霧交融,疏筆點染了山水,明星已墜。

  「阿元!阿元!」

  老人喚醒了少年:

  「我們開始吧!」

  這是在深山幽谷之中的一座竹籬茅舍,老人隱居于此,久已逍遙不問世事——也許是等待一個機緣。

  他把阿元收為弟子也是機緣。

  阿元是孤兒,只在市集幫閒維生。有時在就鞠的園子外,給踢氣球競技或比賽的富人喝采打氣,討賞。

  他天性愛繪畫,沒錢時以燒焦了的枝子在泥土地上畫鐵線畫。存點小錢,買幾張紙臨摹。某日老人偶遇他在畫驢,便拈須一笑:

  「小夥子有天分,但欠點神,讓我添你幾筆吧。」

  老人自籃子中取出色筆,添動幾下,果然那驢栩栩如生,似在呼呼噴氣。老人忽地飛快以朱砂一點右眼,阿元來不及一看,那頭毛驢,竟破紙而出,逃得無影無蹤。

  阿元楞住,抬頭見老人,知非凡。只覺與他親,也不問底細,慌忙恭然下跪:

  「以後請師父教我!」

  老人無姓,他只道他忘了。隱士俱無前塵。阿元只晨昏盡弟子禮,潛心習藝。

  今天他起晚了,主要是昨宵把一塊一塊的無故出現在門外的破壁砌好,搬抬得渾身酸疼。睡不到兩個時辰,師父已經精神奕奕地準備動工了。

  阿元也興奮地爬起來,聽從師父囑咐。

  「我先把壁畫摹成紙稿送你,待得寺廟重修,便讓之重現。」

  ——這看來是一項艱巨的工程。

  畫中共八十八位神仙。

  乃道教的帝君(東華和南極帝君,頭上有圓光)前往朝謁天上最高統治者之隊仗行列。他們居中,領著真人、仙伯、金童、玉女及部從,神將……全體人物作節奏前進。雖是前朝故作,但衣紋稠密重迭,旌幡衣帶當風飄揚,看上去總有在空中徐徐而行之錯覺。群仙頭飾裙裾,手中所持儀杖,儀態身姿,豐滿華麗。帝君莊嚴,神將威武……

  阿元見老人非常熟練地打好草稿,技藝之高,他目瞪口呆。在旁邊只有侍候的份兒。

  但阿元天性聰潁,而且苦心孤詣,因此很快便掌握到鐵線描的要訣。

  神仙都工筆細描。潛心繪畫,何時方可完成?

  老人從容而道:

  「觀畫,少言。」

  阿元日夜對著神仙畫卷,于畫中人同游共息。

  真美!

  看上千遍都不厭。咦,有一個最美……

  從老人口中,他又知道更多吳道子的故事。他是畫聖,愛畫者都尊崇這天人。在前朝日子,他畫「地獄變相」,「送子天王」……他在橋旁土屋壁上畫了一百匹駿馬,破壁而去。他畫佛像頂上圓光,以肘為支,揮臂一畫,渾然天成。他把三百里嘉陵江山水盡收肚內,一日之間為玄宗宮中大同殿上重現風光。皇上愛才,下令「非有詔不得畫」。他夜畫「鍾馗捉鬼」。他躍入山水大畫中,遨遊洞府不思歸,人皆以為仙去……

  阿元整個人浸淫於此,不知年日。

  畫稿亦已完成。

  他心中一直有一個疑團,忍不住:

  「師父,你是誰?」

  老人不答,只提前事。

  「一日我曾告你,要畫活,可用朱砂點其右眼。記得嗎?」

  阿元一想,便問:

  「若要進畫中一遊,又該如何?」

  「這個——」老人沉吟一下,欲言又止。終於他閉目養神,像是聽不真切,任從阿元侍立,不得要領。阿元知孟浪。

  山野開始暗下來,孤星在眨著眼,頑皮而寂寞。是夜無月,老人拍拍阿元得肩頭:

  「阿元,你已學吳生筆,盡得其閑麗之態,我把重繪壁畫的重任交托於你,望你花盡心力,使之流傳。我明日將作別人間,載壁乘舟,沉之洛河。」

  次日,老人與破壁,悉數失卻蹤影。

  阿元面對迤邐之神仙畫卷,不勝欷噓。

  他著實後悔。

  為甚麼忍不住追問師父是誰?讓這疑團永置心中,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是是非非,何須知得太清楚?

  阿元一定要完成重任,方對得住執手相教傳藝的老人。

  寺廟修好,牆壁一片空白。阿元終日不發一言,把前朝瑰寶重現人前。

  每完成一個,就認著他們:

  「威武神王。天丁力士。妙行真人。西靈玉童。太清仙伯。太丹玉女。開明童子。梵氣弭羅玉女。斬魔神慧金童。紫華扶神玉女。太極丹華金童。夜靈玄妙玉女……金童……玉女……金童……玉女。」

  他嘔心瀝血,花上三年。

  青蔥的日子,便於他們度過。

  不是他們,是她!

  她,濃黑的秀髮盤瞭望仙髻,臉龐秀潤,天真嫵媚。站在東華天帝君的附近,回過頭來,顧盼生姿,向人間散著五色鮮花。

  阿元愛上了其中一個神仙了。

  他畫她時特別仔細,特別莊重——她不是他創造的,但他令她重生。

  她的衣帶仿佛拂到他身上心上來。

  阿元沉思了一夜。

  他五內有種渴求,也有種惶惑……

  當風飄揚的衣帶……

  為甚麼是這個?為甚麼不是那個?

  八十八個之中,為甚麼是這個?

  淺薄無知的人,只能被機緣牽引,生世都沒能力知悉真相。

  天亮了。

  阿元不辭而別。

  官府中人來檢視大功告成的壁畫。遠近的畫工和文人雅士也來了,嘖嘖稱奇,太美了——奇怪,他們數……八十五,八十六,八十七。只得八十七位神仙?再數一遍:

  八十五。

  八十六。

  八十七。

  是八十七!

  流傳至今,是一點神秘的失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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