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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水中的男人


  「同志,」實習室的牆角傳來一陣悲淒的怨歎:「有吃的嗎?好餓!」馬益森摸索著,熟練地用掃帚打掃衛生。

  他右眼已瞎,只剩一個洞。左眼嚴重弱視,看東西得湊近,湊近得像用鼻子去聞聞是甚麼味道。

  「沒有。」他淡淡地應著。

  「餓慘了,同志。」聲音尖寒,毫無生氣,還帶嚇唬人:「很久沒吃了。快拿來——」見沒回答,又捏著嗓子怪叫:「這是甚麼地方?為甚麼不亮燈?來看看我是甚麼鬼東西!」「別鬧。」馬益森緩緩打掃:「這裡根本不需要燈。人人都看不清楚。再噁心也不怕。」「你居然不怕鬼?」那影兒洩氣:「我眼睛也不方便。同志,帶我一帶。」馬益森用掃帚的把子領他。

  到了一個大池。

  池中浸泡著一件物體。

  最初,他聞到藥水的味道,會嘔吐,因為那是一種刺鼻、不甘心,死亡的味道,但漸漸他也習慣了——如同他習慣了一切靠嗅覺、觸覺、如同他不再怕黑,也不怕鬼一樣。這是生活地一部分。

  「刁夥,」馬益森說:「就這兒。」「嚇!」刁夥湊近一瞧,模模糊糊:「媽的!真認不出來,死的好慘啊!這是我嗎?」「是。」馬益森木然,如常地道:「來時是這個樣子了。」「怪不得,好餓!」刁夥的頭,半邊被轟掉,半個嘴巴不見了,槍彈自脖子後面大概是「風池」或「乳突」之處穿過。不致命,但足以摧毀了頭臉。之後再補一槍,在背心——一定是刁夥行刑時亂動,掙扎、所以多吃一重苦頭。

  這處是南京中醫藥學校,六年制「推拿專科」的實習室。

  專科學生,好些是失明或弱視人士。雖看不見,但「推拿」是他們最合適不過的一門絕活。

  馬益森三年來,一星期兩次,來此摸屍體。

  盲人心眼清明,對經絡、臟腑的人體組織心裡有數。因為不管男女肥瘦高矮,骨頭的數目都是二百零六。而分佈全身,左右對稱,包括經外奇穴的穴位,共六百五十處。這是一個既定的結構——人間有定數。

  推拿專科學生可用分寸折量法、指存法取穴,也可根據五官、肋骨、脊椎骨、乳頭——等標誌來取穴。

  馬益森和另一位同學常歧,略可視物,雖不大中用,但仍負責衛生。很勤快,殘而不廢。

  助教從注滿防腐藥水的大池中,撈起浸泡著的屍體,擱到實驗桌上,大家輪流去摸捏頭、頸、背、脊、手、腳……

  「今天沿後面的督脈定穴。」丁教授說:「大家來摸椎骨,一節一節的數……」

  從屍體脖子後正中往下,先摸到一個突起最高的第七頸椎,再往下摸為第一胸椎。很容易,大家先定了「大樞」穴。接著是「風門」、「肺俞」、「膏盲俞」、「心俞」……

  摸多了,拿捏得准——全靠屍體相助。

  回想在車禍之前,孤兒馬益森仍是個非常靦腆的青年。在工廠上班。與女朋友到玄武湖公園玩兒,相識了好久才敢牽她的手。

  是在南京火車站附近的一場撞車意外中,他失去了一又四分之三的眼睛,也失去了物件。

  女朋友小范到醫院去看他,一看到變了形的頭臉,目瞪口呆。

  她握著他的手——而這已是最後的肉體接觸。後來她另找對象嫁人了……想不到他日後的營生卻是「肉體接觸」。

  「來了一件新貨色,」一個同學陳照林向大家宣佈:「大家先握握手。」這是他們一種黑色幽默。都過來同屍體握手,打個招呼。希望原諒日後摸頭捏臉按遍全身的「不敬」。

  為甚麼學生那麼高興?

  因為一般屍體浸泡在藥水大池中,眼珠是水造的,先化掉,然後鼻軟骨也沒了。雖然身體內臟能保持,不變硬,有感覺。但骨頭被這樣的集體「蹂躪」,學習以後,很快報銷。

  「學習工具」多是意外死亡而無人認領的屍體。也靠人家捐出來——不過自某些器官黑市有價,這種捐獻也少了。有,也先給大學醫學院。

  這天,送來了一個賊。

  便是被槍斃的刁夥。他沒有親人,也不殮葬。雖半個頭被轟掉,身體湊和著仍是有用的。

  ——不過刁夥認不出自己來。

  他已「面目全非」了。

  「同志——」

  「我名喚馬益森。」

  「馬兄,你能幫幫我嗎?」刁夥虛弱的:「我餓得癟了,連上路都沒力氣。」

  「你想吃甚麼?」

  「嘿嘿!」刁夥怪笑:「我們西安,『麵條像褲帶,辣子一道菜,泡饃大碗賣,唱戲吼起來』……」

  「你老家是西安——」

  「呀!好想來碗羊肉泡饃。碗盆分不開,都比頭還大。掰了饃,泡在又濃又爛的羊肉湯。蹲在板凳,呼嚕花啦地吃。一臉汗,一手油,熱得滾燙,糖蒜辣醬一口一口的送……」

  刁夥想像得美美的。饞液自缺口漏了一地。

  「可你連一半的嘴巴也沒有。」

  他頹然。

  「馬兄,你知道我甚麼罪名?——老家呆不下去了,我隨盲流到大城市,你們南京。我餓慘了,搶了一個港客的皮包,待到大酒家吃頓好的。公安來抓,我架了人質,就在火車站附近給打中了腿,逮住了。招了,當然是個死……」

  刁夥說來有氣無力,含糊不清。

  「唉,也不過想吃頓好的而已。」

  想不到自此,有一頓沒一頓。從牢房到刑場,都餓著。

  死後還只能天天喝防腐藥水。

  馬益森眯著他弱視的左眼。用神了,會疼。淌淚。他想:「哦,也是在火車站。」好像親了點。而小范,她是西安人呢。又親了點。

  「這樣吧,」他向刁夥說:「我給你弄點牛奶,吃了也有力氣,你就往前奔,投個好人家,以後吃得飽飽的。」

  馬益森找來半瓶牛奶。他用一雙手扶抵著刁夥的半邊頭顱,然後朝那個缺口血洞灌下去,他貪婪地饑渴地快快喝掉,發出「骨骨」的聲音。點滴不剩。吸血似地。

  「媽的!這個牛奶可是……唉,從來不發覺,實在太美味了!」

  「你往這邊走。」

  馬益森告訴他,在衛生間對過,後側門,雖是堆了垃圾,但這處陰氣重,院方不鼓勵帶封建迷信色彩的拜祭,但仍常點了一炷香。

  馬益森只見一個模糊的身影上路了。

  臨走,還朝他一鞠躬。

  「下一生別偷別搶了。不要回頭了!」

  刁夥沒有回頭。他是無頭可回。只道:「馬兄,謝你大恩!」

  馬益森也感謝天恩——否則,他早已是浸泡在藥水中供人實習的屍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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