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迷離夜 | 上頁 下頁 | |
鳳誘(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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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狐狸精。天下間的男人,除了洛克遜,誰會不喜歡狐狸精?——特別是本人這種類型,受妻鉗制日久,更是蠢蠢欲動。 我叫Alan Tam。這是近來最炙手可熱的名字。雖然在我改名Alan時,還是書院仔, 就是鄧光榮還在演「學生王子」的年代,當年,Alan是十分流行的。 我的中文名字更勁,叫「冠文」。 老實說,我比許冠文英俊。眼睛較大,臉型較長,肚腩較小——我只患「輕微肚腩症」。故也算得瀟灑。 我很滿意自己叫「冠文」,雖然,到銀行簽名、有外電來找、甚至被介紹于陌生朋友時,他們總對我連名帶姓「譚冠文」三字,展露一陣不大看得出來的隱忍的笑意。 當我三十歲的時候,十分希望自己仍是廿五歲,這樣,我便有一大把時間好從頭再來,如今我卅五歲了,又十分希望自己仍是三十歲。每隔五年就節節退讓,心中壯志未酬,總覺有點欠缺。 我當然不想「如此而已」。 「醫生,我記不起我是誰?生存有甚麼目的?上帝有甚麼用?錢有甚麼意義?我每天起來,只覺整個世界對我不起。醫生……你快樂嗎?」那廿歲的女病人,灰色少女,一星期兩次,不停地向我傾訴她的不快樂。問一些得諾貝樂獎的學者也答不出來的問題。我歡迎她提問,要是答不了,下星期還可繼續。此乃本人的營生。 遊目至辦公桌上,一幀家計會拈來宣傳樣板的照片:「我、妻、子、女」,一家四口,其樂融融。間中,也有病人躺在那兒,身心不忿:「醫生,我受不了!天天早起都要與一個披頭散髮的黃面婆一起刷牙……」 「你看慣了,老婆並不那麼醜樣。」 「她用甚麼牙膏,棚牙都一樣黃!」他說,猶有餘怒。不管我的開導。 ——我就沒有同感了。因為,每天清晨妻比我早起,打扮妥當,容光煥發。早餐天天更換款式。當我刷牙時,只自慚形穢。 「冠文,今天換了新牙刷,與新毛巾襯色。」她總是興致勃勃,頭頭是道,生生不息。 我就恨她這點。哼,要是可以出軌…… 「……我真的想出軌。燭光、紅酒、美人。浪漫一次半次,不上身的。」我在電梯口與老友史泰龍閒聊:「天天都一樣悶。在家,只有老婆講;在辦公室,只有病人講。我怕我的心理也有問題。」 「譚冠,你不快樂嗎?」這小子嬉皮笑臉:「要曉得利用時間,好日子有限。」 「難怪你近日生意那麼好。」 「你幫人箍煲,我勸人自由。」 「其實我也想『自由』。」 他明白而又憐憫地看我一眼。 史是相識十多廿年的老友,當年一齊出貓,他總是逍遙法外,而我間中束手就擒。如今他是城中鑽石王老五。律師、英俊、口甜舌滑、雄才偉略——尤其是面對女性。 他自詡從來未曾召妓。新近給自己改名「史泰龍」,是紀念他的「第一滴血」各項經驗與評語,眼看有無數的續集、三集、四集。 進了電梯,走來一個豔女。史眼前一亮——簡直會泛出藍綠色的精光。 「男人有四種——」他開始有意無意地發表謬論:「第一種,結了婚,不敢去浪漫的,即是你啦。第二種,結了婚,略為浪漫的。第三種,未結婚,又不知甚麼叫浪漫的。第四種,最『正』的一種……」 豔女瞟他一眼。史笑:「小姐,你猜第四種是怎樣的?」 她淺笑,不表示厭惡。 我見事已至此,便道:「史泰龍,我老婆駕了車來接我,先走一步。」 他才不理會我。身後響起他那充滿魅力的權威中帶佻達的聲音:「小姐,女人又有四種……」 妻打開車門,我一鑽而入,見已攜備一子一女。子八歲女五歲。全都是妻的爪牙。看,這便是幸福家庭的樣板了。「阿史又換畫了?」她問。 「他專門幫人辦離婚,久而久之,自己也不肯結婚。」 「他生意很好嗎?以後少來往。」 「不會啦,他做不成我們的生意——如今沒甚麼好老婆,最好的那個已被我娶了。」 妻面不改容:「那你是好老公嗎?」子女奸狡地等我回答。 你看你看,我豈有半點面子? 我實在厭倦「天倫之樂」。 花了二萬元買了副電腦,結果兒子整天與「蘋果」打交道。時間過得真快,我這樣的早出晚歸,賺個死脫,那衰仔卻印印腳地坐享其成。在我小時候,向父親要錢買本「財叔」,他也要扣我半碗飯。 女兒年方五歲,長得眼小鼻大——像我,她還箍了排鋼牙,在我跟前表演芭蕾舞,一頭蹣跚的招積小天鵝,要栽植之長大,需得花我多少心血?一排鋼牙所費不菲,要二千多元。我從來都享用不到鋼牙。 「你說,公平嗎?」我衝口而出。妻用一層鴨屎綠色的面膜膏糊了一面,探首望過來,我連忙裝作專心閱報。 那衰女仍踮起腳尖擾攘,我喝令:「還不去睡?去去去!」 她尖叫:「媽咪——」 兒子連忙幫兇:「爹地又欺負安琪了!」 「好了好了,夠鐘上床了。」在妻的訓示下,二人竟乖乖就範。 真是走狗! 「你也夠鐘上床了。」她說。 她順手關燈。一剎那間,大廳黑漆死寂,我衰老了——她控制時間真有一手。未幾夠鐘吃丸,未幾夠鐘來幹一次,未幾夠鐘入睡,未幾夠鐘起床、夠鐘上班……我在她的英明領導之下,逃不出魔掌,永不超生。堂堂一個男子漢,連做錯事的機會也沒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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