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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桃青衣


  唐,天寶(西元742~756年)初年,玄宗「開元之治」盛世已過。皇上寵愛楊妃,重用外戚奸臣,政治日趨腐敗。范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安祿山坐大,隨時可能發動叛變。

  世局紛亂,仍有渴想當官的人。

  范陽有位書生,盧姓,家境貧寒,長相普通,娶妻平庸。自小飽讀詩書,只望在鄉眾白眼中出人頭地。

  他到京都(西安)應舉,連年不第,又無顏回家,流落在外,生活日漸窘迫。

  但除了科舉考試,盧生再沒有其它心願。所有書生的唯一出路,便是當個一官半職,光耀門楣。

  這天黃昏,盧生騎著驢遊行,百無聊賴,想到前路茫茫,今年不知能否躋身仕途?抑或名落孫山,又再重複考不完的試,強度乾澀的人生?

  前面有一寺廟,和尚在向善信開講。聽經的僧徒很多,盧生也坐到席前。

  「呵——欠——」他有點困倦。甚麼也沒有得到過,又如何看破放下呢?這些道理真難悟。

  迷糊地,算了算了,不如回去。

  至寺廟門口,看見一位穿著青藍粗布衣裳的婢女,她攜著一籃櫻桃,在臺階下坐著。

  「相公,你可嘗嘗這櫻桃。」

  櫻桃又紅又豔,香甜多汁,盧生與青衣女子一起吃得很開懷,是他近年來最自在舒適的一個黃昏。

  盧生問:

  「請問姐姐芳名?」

  「你喚我『櫻桃』吧。」

  「櫻桃姐姐是哪家婢女?」

  「我家娘子姓盧——」

  他有點詫異:

  「真的?可巧我也姓盧呀!」

  「是嗎?」櫻桃道,「娘子嫁到崔家。現在丈夫去世了,居住在城中。」

  「我聽爹爹說過,有個親戚也遠嫁在此,不過失去音訊。好似住在天津橋一帶——」

  「我們便是住水南坊那邊的!」

  大家印證一下,原來崔氏夫人竟是盧生的堂姑呢。

  櫻桃笑:「豈有姑姑同在一個都城,侄子也不去造訪問候的道理?」

  夜色侵人,盧生跟隨這青衣過天津橋,進入水南坊。這居處別有天地,宅門高大,甚具氣派。盧生立于門下,倒有點慚愧。

  青衣先進去通報。不一會,出來了四名男子。二人穿紅,二人穿綠,形貌俊美。盧生更加局促。

  「我們都是你姑姑的兒子,大家應是表兄弟了。」

  他們相見歡談,自我介紹——一位任戶部郎中,一位任鄭州司馬,一位任河南功曹,一位任太常博士。皆有功名,且居高位。

  盧生又羨又妒,人生在世,不過是名利前程與美妻,但自己沾不上邊。

  「請隨我們到北堂拜見娘親吧。」

  姑姑年約六十多,穿紫色衣裳。她言辭高朗,十分威嚴。盧生有點畏懼,還不敢仰視。姑姑詢問了他家裡外的事,特別熟悉氏族情況。

  姑姑又問:「喜歡甚麼樣的女子。」

  盧生一怔:「喜歡櫻桃嗎?」

  他是在有點心動,她年紀輕輕,又聰明伶俐。還長得嬌俏迷人。

  但她只是個婢女啊。

  姑姑好似洞悉他的心事。

  她道:「我有一外甥女,姓鄭,父母早已故世,孤單一人,由我妹妹撫養,長得甚有容色,也很賢淑。我就為你籌畫一下婚姻大事。你同意吧?」

  盧生家中早有糟糠。他不提。哪能反對這好安排?

  姑姑微笑:「比櫻桃好上十倍那。」

  他馬上改變了目標,拜謝不已。

  姑姑二話不說即遣人去迎接鄭氏小姐。

  盧生心如鹿撞,一如少年。坐立不安佇候美人。這種戀慕前未曾有。

  不一會,鄭氏一家來了,乘坐馬車甚考究。她們查看曆書,選擇良辰吉日:「後日大吉,就在那天成親好了。」

  盧生正待開口,姑姑道:

  「聘禮、財物、函信、禮席等等,侄兒莫憂愁,我通通給你準備處置。你在城裡有甚麼親戚朋友,都抄下姓名和住址,好讓我們發喜帖。」

  盧生又聽話,共寫了三十餘條,並且把在台省及府縣官員也報上了。第二天發了帖。當天晚上舉行婚禮,交拜天地。姑姑主持盛事,奢侈繁華得不似人間。

  翌日拜席,舉凡都城的貴客都賞光。拜席完畢,盧生和新娘子進入一個院子中,院中安置了屏風、帷幕、新床、被褥……都是罕見的珍異之物。偷看妻子,年紀大約十四五,清麗得天仙一樣,不食人間煙火,盧生見了,不勝歡喜,忘了家鄉眷屬。

  轉眼之間,又到秋試的時候。

  姑姑對他說:

  「禮部侍郎與我有親戚關係,你去考試,他必定盡全力來幫助你的,勿需擔心。」

  果然,春天登第,再應宏詞科考試。姑姑又道:

  「吏部侍郎與我兒子、你的表弟為同級官員,他們交情融洽,為你進一言,你必會取得高第。」

  榜子一頒,盧生又登甲科,授秘書郎的官職。姑姑一力安排:

  「河南尹是我堂外甥,讓他上奏授你東都輔縣尉官職吧。」

  過了幾個月,皇上下詔敕令盧生為王屋縣尉。之後,一直扶搖直上:進京遷為監察,轉為殿中,拜為吏部員外郎,判南曹銓畢,再任郎中之職。

  三年內,他在禮部、兵部、吏部……都當上侍郎,還掌握了選拔官吏的勢力,位極人臣,操升貶權,眾皆巴結,他樂享逢迎,以賄款多少分配官職高低。

  他從沒懷疑過,姑姑何以有此大能大力,點石成金。

  也沒思前想後,檢討一下自己的實力,際遇和良知。

  榮華富貴,名利權勢,令盧生飄飄欲仙。

  不知不覺,二十年過去了。

  盧生有了七個兒子,三個女兒。兒女們的婚事,仕途的策劃,他也一一辦妥。內外孫子十人,一家熱鬧。

  一日,家丁通報:「老爺——」

  「甚麼事?」

  「外面——」

  「吞吞吐吐的,是有稀客臨門嗎?」

  「有一蓬頭垢面婦人求見!」

  盧生錯愕:

  「……」

  家丁也不好回話。有點大舌頭:

  「說是老爺在范陽的原配,很掛念夫君……並特地來報告老爺家饑荒中的死訊……」

  妻子、父母、家鄉——

  盧生才猛然省得自己出身。

  那不可告人的,早已拋諸腦後的故舊。他的本來面目。

  如何取捨?

  如何打發?

  此時——

  忽見朝廷官差,人馬浩蕩而至。原來因貪贓枉法,並富甲一方,令高層存忌,龍顏不悅。必有忠貞分子為皇上設想,奏上一本。

  眼見將成階下囚,性命不保,九族誅連。他決定逃亡。

  在後門如喪家犬般夾著尾巴溜掉。

  咦?前面有一寺廟,好生眼熟。

  寺廟內,和尚正向善信開講,座無虛席。盧生內進,走上大殿,禮拜佛像,忽然昏醉過去。身畔有嚶嚶人語,搖晃著:

  「施主怎麼了?」

  和尚在喊他:

  「你醒來吧!」

  他醒了。

  只見自己身穿白布衫,憔悴如故。哪有前呼後擁的官員、俯首聽命的下屬?哪有豪宅華衣美妻和繞膝的兒孫?歲月亦未過去。

  他迷惑地在大殿上徘徊了一陣,慢慢離開。

  牽驢的小童拿著帽子站在大門外,急道:

  「人和驢都餓了,相公為甚麼久久不出來?」

  盧生問:

  「現在甚麼時候了?」

  「天快黑了。」

  盧生用力搖搖頭,騎上驢背。

  他出了寺門,竟見仍坐著那位青衣,她仍攜著一籃櫻桃,甜豔如前。這會兒,她告訴身畔分嘗的一位年輕書生:

  「你喚我『櫻桃』吧。」

  「櫻桃姐姐是哪家婢女?」

  「我家娘子姓謝——」

  「真的?可巧我也姓謝呀。」

  「是嗎?……」

  「……」

  盧生嘆息騎驢遠去:

  「人世間的榮華富貴,榮辱得失,恩怨愛恨,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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