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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柳春眠」水子地藏(6)


  這是一家私家診所——說是「優生」,實乃「刑房」。

  我在此地,把你謀殺。

  媽媽是意外的,才知道有你。那年,我二十。你是兩個月。我不能讓你出生!

  醫生先給我注射。我不怕苦,也不怕痛。像你爸爸。比他強的,是我不怕注射——我只怕這一針,效力不足。人工流產是普通手術,其實肉體不痛,心靈受傷。

  我進房間時,來了兩個女人,坐在沙發上掀雜誌。在等。

  看來是中國人。說中國話。

  她們看著我進去。然後跑到護士的櫃檯前,同她打個招呼。

  做手術前,醫生給我看了一個錄影帶,他很平淡地解釋過程,並要求簽字作實。

  我既已來了,一陣空白,我簽了字。耳畔他還絮絮叨叨:「手術之後,或混在血水中。有時找得回,有時找不著……都不要……無權取回……不追究責任……同意……」

  頭兩個月,孩子略成人形,如草上珠,柳上絮,一團血污。他在我肚子中,暖暖的。若我送他走,得用和暖的水沖到馬桶去。我親手做。

  我分叉雙腿,感覺又東西在把你吸出來。力度大,不很痛。真的。是真空吸盤。左右擺動一下,像手在試位置,好一下子給抽走。

  一——下——子

  猛地一下,你被吸掉。那感覺,似高潮。麻麻的。帶來了一切。帶走了一切。

  一定是那一次。

  在有馬溫泉。

  「千裕和水母」事件之後,岩本正博填不上他的位置。我太窩囊了。

  我想見勇行。

  勇行把頭髮剪短,染茶色。

  我抱怨:
  「當我把頭髮剪得同你一樣短時,你又把它剪得更短了——你叫我怎麼辦?」

  我又道:
  「今後,我決定長長了。並且,不管你染了紅茶綠茶,我才不管呢。」

  他笑:
  「若我們一起泡到金泉中染金了,再也沒有這個爭拗。」

  「才怪。我去泡銀泉。」

  在JR大阪站乘寶塚線列車,再轉一程巴士,我們到了六甲山腳的有馬,才一小時多些。這是最近的溫泉了,「金泉」含強鐵是赤褐色,「銀泉」白得半透。

  ——但我們進了房間,勇行把「請勿騷擾」牌子掛出來。

  我們竟然沒有泡過溫泉。我們熱愛彼此的身體。馬上把一切都忘掉了——只有在斗室,他才真正屬於我。不能放出去呀。

  ……

  由星期三到星期四早上,我們做了四次。

  我們有一些日子沒有見面,我總不能讓著千裕。以前,我不知有對手,現在,我覺得取捨應該自主。

  我們做了四次。只第一次和第二次來不及用安全套——我知道,應是第二次時,有了你。

  因為第一次太餓、太快。

  第三、四次有點累。

  我兒,在最激烈時,我會流淚的第二次,他的欲念最強,我感覺最混亂。想死。我心中想著,即使最後我們分手了,我還是愛這個男人。不能放他出去。

  這是直覺。媽媽很清楚。我忽地張開了眼睛,費了很大的勁。我張開了眼睛,在極近的距離,在他的眼中,竟看到了自己。又看到你。

  記得「大東洋」彈子房馬?就在阪急東通商店街。那長年「新台入替」招牌旁邊,看手相女人對面,有一座「未來嬰兒面貌」組合機,把我的樣子,和他的樣子,經電腦分析,現出「你」的可能面貌。

  我的肚子暖。人又瞌睡。以後也不想做——我意外地有了你,忽然間很疲倦,太疲倦了。

  翌日,我幾乎下午才有力氣起來。昏昏沉沉,身心無著。空氣中淨是精液的味道。

  太陽亮麗。

  今井勇行,你二十歲的爸爸,正抽著LARK,側臉向空中呼出一團煙霧。

  他問:「你有沒有要問我的?」

  我問:「我要問你甚麼?」

  「你為甚麼不問呢?」

  「沒有呀——」

  勇行狠狠地抽一口煙。傷感地:「你們都隨我。你們根本不在乎我。你們只想同我造愛。」

  他把枕頭用力扔向遠處:「世上沒有人要花功夫來管我呢!」

  我不答。

  我為甚麼要管管不住的人?他走了。木格子門大開。

  這是最後的溫存了。

  ……

  「醫生醫生」。我問這白袍子劊子手:「孩子在哪兒?」

  我用一根玻璃棒,撥動那小小的金屬盆子。有些東西沉澱,有些東西浮升。

  上層的血水淺紅色,下層的有薄衣、血塊……我撥到一小塊物體,約兩吋高。兩吋!

  我兒這便是你了。

  原來有小小的夭折了的手腳雛形。也有頭。嘴巴給壓扁了,好像說「不依」。軟軟的一灘。我心痛:「醫生這突出的小點是甚麼?」

  「是眼睛。」他正欲把那盆子擰走:「顏色略深一點。啊,很完整那。」

  我用力抓住盆子。

  「不是黑色的嗎?」

  「還沒有眼珠子。」

  「我多看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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