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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自此揮軍南下,實行「三光」政策:燒光、殺光、搶光。

  整個中國,被恐怖仇恨的一層黑幔幕,重重覆蓋!

  中國人卑微如狗一般,向皇軍鞠躬,鞠躬不夠深,馬上他連命也沒有了!

  芳子再無用武之地,但為了維持空架式,只能繼續向手無寸鐵的店東掌櫃勒索些鈔票,向軍部打打小報告,向東條英機夫人攀交情。——換得一點虛榮。

  當汪兆銘(精衛)逃離重慶,於香港發表停止抗戰,「和平救國」的宣言後,一九四零年,他在南京成立新的「國民政府」。激烈的鬥爭,反而在重慶政府與南京政府之間展開了,還有共產黨對峙。

  ——中國統治者自身的矛盾,四億只求溫飽的老百姓更苦了。逃難成為專長。

  有的逃得過,有的逃不過。

  一天,關東軍總部收到這樣的報告:

  「職宇野駿吉報告:安國軍已解散,司令川島芳子對皇軍聖戰確有幫助,但此刻我軍大獲全勝,宣傳品已非必要,芳子再無利用價值。且此人曾私下釋放抗日革命分子,可見立場不穩,職預備下絕密令,派人將之『解決』。」

  軍部照準。

  暗殺絕密令交到一個可靠的特務手上。

  他一直負責文化、藝術、報導……等宣教工作,且已在滿洲國成立了「滿映」,把原來是日本姑娘的山口淑子,經了一番鋪排,改頭換面為中國演員李香蘭,給捧紅起來,拍了不少電影。對「日滿親善」、「五族協和」頗有建樹,他以此身份亮相人前。

  不過,實際是為軍部工作。

  他就是山家亨。

  在司令部接到指示後,身子一震,有點為難。——為什麼派去的人是他?

  時鐘指著三時二十分。

  芳子還沒醒過來。

  她一臉殘豔,脂零粉褪,口紅也半溶,顯然是昨宵未曾下妝,便往床上躺了。——如一個倦極的戲子。

  她睡得不穩。夢中,發生一些沒來由的事兒吧,她的臉微微抽搐,未幾,安份下來。但又如幽靈突地附體般,一驚而醒。

  一醒,床前有個人影。

  背對著光,他面目模糊。

  芳子大吃一驚,霍地欲起。

  ——這男人是山家亨,她的初戀情人,原以為舊事已了,但他不知何時,已進入她房間來。

  山家亨不忍下手。

  因為,床上躺著這女人,憔悴淪落,沉默無言,即便她多麼的風光過,一身也不過血肉所造,也會疲乏,支撐不了。

  她不復茂盛芳華。

  目光灰濛濛,皮膚也缺了彈力吧。芳子接連打了兩個呵欠,掙扎半起:

  「你?」

  她終於坐起來。

  「你來幹什麼呢?」

  山家亨不答。望著床頭小幾上的嗎啡針筒。

  芳子問:

  「許久不見了。無事不登三寶殿——誰派你來?」

  她收拾散漫的心情,有點警覺。

  山家亨只一手扯開窗簾,陽光霸道地射進來。透明但微塵亂舞的光線,伸出五指罩向她,她瞇(左目右妻)著眼。

  「我來問候你。不要多心。」

  「哈!」芳子一笑,「一個隨時隨地有危險的人比較多心,別見怪。」

  她知道他是什麼人,他也知道她是什麼人,如今是命運的播弄。當初那麼真心,甜甜蜜蜜,經了歲月,反而爾虞我詐的。

  山家亨道:

  「你振作點。——當初你也是這樣地勸過我。」

  哦,振作?

  信,一千日圓。江湖。天意……

  一封她幾乎忘記的信。勸他振作——

  「起來吧。」山家亨道,「打扮好,出去吸口新鮮空氣。」

  芳子望定他。

  終於她也起來,離開高床軟枕。她到浴室梳洗。

  故意地,把浴室的門打開了一半;她沒把門嚴嚴關好,是「強調」她信任,不提防。她用水洗著臉,一壁忖測來意。——自來水並不很清,不知是水龍頭有鏽,抑或這一帶喉管受破壞,雜質很多,中國的水都不很清。

  山家亨在門外,幾番趦趄,他明白,更難下手了。

  芳子在裡頭試探著:

  「如果你找我有事——我是沒辦法了。不過在初戀情人的身邊,是我的光榮!」

  她出來,用一塊大浴巾擦乾頭髮。

  對著鏡子,吹風機呼嚕地響,她的短髮漸漸的貼服,她在鏡中向他一笑。

  「芳子,你把從前的樣子裝扮過來,給我欣賞可好?」

  她回頭向著山家亨,嫵媚地:

  「時日無多的人才喜歡回憶。——我命很長,還打算去求神許願哪。」

  「你還想要什麼?」

  芳子側頭一想:

  「要什麼?——真的說不上呢。要事業?愛情?親人?朋友?權力?錢?道義?……什麼都是假的。」

  山家亨沉吟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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