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川島芳子 | 上頁 下頁 | |
三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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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點怨: 「如果是常常見面的話,胖瘦不那麼輕易發覺的。」 他把一箸帶刺的魚皮挾進口中,一邊咀嚼,一邊望定她,輕描淡寫: 「聽說你把一個革命分子帶走了。」 芳子便道: 「他在東興樓鬧事,讓我難下臺,我一定得親自審問。」 她給他倒酒,也給自己倒。 「關在哪兒審問?」 宇野駿吉明知故問,但不動聲色: 「哎——你別管我用什麼刑啦!」芳子笑。 他道:「我信任你。」 芳子有點心虛,又倒酒:「添一杯。」 「不要了。保持清醒,才不會誤事——你也別喝太多。」 她負氣:「不要緊,我公私分明的。」 一頓,又覺委屈: 「很久沒跟你一塊喝酒——我還是武士的刀嗎?」 宇野駿吉大笑,肚皮卻沒動過:「哈哈哈!要看你了!」 店主親自端來一個彩釉碟子,上面鋪了一圈薄切一片片的河豚刺身,晶瑩通透,如盛開的菊花瓣,芳子吃了一口,綿綿的,帶清幽的香。她岔開話題: 「好鮮甜。」 他不經意地,又道: 「不錯!我們日本人說吃河豚的,是『馬鹿』;不吃的,也是『馬鹿』。」 芳子知有弦外之音。他知道多少? 他繼續: 「河豚有劇毒,吃了會死,是笨蛋;但按捺住不吃,又辜負了天下珍品。芳子,你愛吃嗎?」 「愛。」她鎮定地應對,「這又不是第一回。吃多了,本身帶毒,活得更長。」 「哈哈哈!」宇野駿吉笑起來,馬上又止住了,想自她臉上找出點漏洞來。這樣的說晴就晴,說雨就雨,分明案中有案,芳子只感到忐忑,便藉把菜跟豆腐扔進火鍋清湯中熬煮,動作忙碌起來。 一切都在湯裡舞動。 火熱火熱的。 「好了。」 她把涮得剛熟的魚布到他跟前。 「都說女人像貓——貓喜歡魚腥。」他道,「中國人也說,貓嘴裡挖魚鰍,很難吧。」 「乾爹對俗語倒有研究。」 芳子聽得一點醋意了。 ——也許不是醋意,是她一種渴想上的錯覺,她但願自己還一般重要,像當年。仍是禁臠多麼好! 她太明白了,這只是男人的霸佔欲,即使他不看重她,知道她窩藏了一個,心中有根刺。——魚刺,卡在喉頭,不上不下,纏著不愜意。魚刺那麼小,一旦橫了,得全身麻醉來動手術。是危險的時刻。 「中國俗語有時蠻有意思的,可惜中國人死剩一張嘴,還要自己人對罵。三等國民!芳子,你大概也很中國吧?」 芳子白他一眼:「你剛才在說貓呢。」 「哦,對,說女人像貓。中國的貓。」 「中國的貓最狠!」芳子扮出一副凶相——張牙舞爪:「誰動它剛產下的小貓一下,情願把自己孩子吃回肚子中!」 「真的?」宇野駿吉誇張地:「那倒需要很大的勇氣了。」 語氣中有恫嚇,有試探。他要對付她了? 芳子仰天狂笑,花枝亂顫: 「乾爹,哈哈哈!你覺得我像貓麼?我像麼?哈哈!」 她把酒一飲而盡。 後事如何誰知道呢? 她半生究竟為了什麼呢?兩方的拉攏,中間的人最空虛。末了往哪方靠近都不對勁,真有點恨中國! 即使滿洲國的國旗,黃地,畫了紅、藍、白、黑四色橫條,代表漢、滿、蒙、回、藏五族協和,但那只是一面旗,什麼「大清皇朝」?真滑稽,成了征討和被征討的關係。 如果在前線,幹乾脆脆地死去,到天國裡指揮日滿兩個國家吧——多幼稚的妄想。 她不過是困獸。貓。 宇野駿吉饒有深意地對她說: 「你回去好好辦事吧。」 芳子又得與雲開面對面了。 真是怪異的感覺,這麼地糾纏。明明掙脫了,到頭來還是面對面。 他瘦了,尖了。顴骨和眉棱骨都突出了點,經了幾天治療,好醫生的針藥,傷勢複元了。但臉色蒼白,長了些絡腮鬍子,神情鬱悶。——看來更成熟了,為苦難的國家催逼的。 也許沒這一場劫難,他也不過是一個唱戲的武生,美猴王,觔鬥翻到四十歲,設帳授徒傳藝,一生也差不多。 若那個晚上他中了要害,一生也完了。 不過他對芳子道:「我要走了。」 芳子大模大樣地坐下來: 「誰說『放』你走?」 她回復她本色——抑或,掩飾她本性? 雲開只一愕。 「坐下來!」她端起架子,「你們的組織很危險。工人、大學生,大部分被捕,你走出去,就自投羅網。」 雲開倔強地:「難道我要躲在這裡?真沒種!」 芳子冷笑一聲。決定以「審訊」的口吻跟他周旋到底: 「躲?你是我犯人,我現在私下審訊,你最好分尊卑識時務。」 又正色,帶幾分擺佈道: 「坐呀,你站著,我得把頭抬起來跟你說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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