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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鹵水鵝的女人(8)


  媽媽氣得雙目通紅,聲音顫抖:「你要把狐狸精帶來香港嗎?住到我們家嗎?分給她半張床嗎?」

  她用所有的力氣擰起所有物件往他身上砸:「這個賤人甘心做小的,我會由她做嗎?你心中還有沒有我們母女?——有我在一天她也沒資格,這賤人——」

  「不要吵了!」爸爸咆哮:「你吵什麼?你有資格嗎?你也沒有註冊!」

  媽媽大吃一驚。

  如一盤冰水把她凝成雪人。

  她完全沒有想過,基本上,她也沒有名分,沒有婚書,沒有保障。她同其他女人一樣,求得一間房,半張床,如此而已。

  ——她沒有心理準備,自己的下場好不過黃鳳蘭。而我,我比一歲的謝建邦還次一級,因為他是「香燈」。

  雖然我才七歲,也曉得發抖。我沒見過大人吵得那麼凶。遍體生寒。

  媽媽忽然沖進廚房,用火水淋滿一身。她要自焚。正想點火柴——我大哭大叫。爸爸連忙把她抱出來,用水潑向她,沖個乾淨。他說:「算了算了,我不要她了!」

  那晚事情鬧得大,不消一天,所有街坊都自「潮州巷」中把這悲劇傳揚開去,幾乎整個上環都知道。

  我們以為他斷了。他如常打牌、飲酒、開鋪、遊冬泳、買鵝、添鹵、練功、神打……

  他如常上大陸看他的妻兒。

  刺鼻的火水味道幾天不散。——但後來也散了。

  媽媽遭遇到前所未有茫無頭緒的威脅。

  她不但瘦了,也幹了。

  但她如常操作,有一天過一天。每次她把鹵汁中的渣滓和舊材料撈起,狠狠扔掉,那神情,就像把那個女人扔掉一樣。——可是,她連那個女人長相如何也不清楚。她此生都未見過她,但她卻來搶她的男人。她用一個兒子來打倒她。

  她有唯一的籌碼,自己沒有。

  扔掉了黃鳳蘭,難道就再沒有李鳳蘭、陳鳳蘭了嗎?

  媽媽一天比一天沉默了。

  在最沉默的一個晚上,左鄰右舍都聽到她爆發歇斯底里的哭喊:「你走!你走了別回來!我們母女沒有你一樣過日子!你走吧!」

  說得清楚明確。驚天動地。

  最後還有一下大力關門的巨響。

  爸爸走了,一直沒有回來過。

  「——爸爸沒有走。」媽媽神情有些怪異:「他死了!」

  我的臉發青。

  「那晚他練神打,請『師公』上身後,拿刀自斬,胸三刀,腹三刀,背三刀,頭三刀……,斬完後,刀刀見血。」

  他的功力不是很深厚嗎?每次練完神打,他裸著上身只有幾道白痕,絲毫無損。——但那晚,他不行了……

  媽媽憋在心底十七年的秘密,一定忍得很辛苦。

  她沒有救他。沒有報警。

  因為她知道自己救不了。他流盡了血……

  以後的事我並不清楚。

  在我記憶中,我被爸爸奪門而出,媽媽哭鬧不停的喧囂嚇壞了,慌亂中,那一下「呯!」的巨響更令我目瞪口呆,發不出聲音。因為,我們是徹底的失去了他!

  第二天,媽媽叫我跟外婆住幾日。她說:「我不會死。我還要把女兒帶大。」

  外婆每天打幾通電話回家,媽媽都要接聽。她需要一些時間來平復心情,收拾殘局。還有,重新掌廚,開鋪做生意。

  是的,她只關門大睡了三天,誰見都不理,包括我。然後爬起床,不再傷心,不流一滴眼淚,咬牙出來主理業務。

  那時她很累,累得像生過一場重病……

  但她堅持得好狠。

  原來請來的兩個工人,她不滿意,非但不加薪,且藉故辭掉,另外聘請。縱是生手,到底是「自己人」。——小店似換過一層皮。而她,不死也得蛻層皮。

  此刻,她明確地告訴我:「你爸爸——在——裡——頭。」

  我猜得出這三天,她如何拼盡力氣,克服恐懼,自困在外界聽不到任何聲息的練功房中,刀起刀落,刀起刀落。把爸爸一件一件一件……的,徹夜分批搬進那一大桶鹵汁中。

  他雄健的鮮血,她陰柔的鮮血,混在一起,再用慢火煎熬,冒起一個又一個的泡沫與黑汁融為一體。隨著歲月過去,越來越陳,越來越香。

  也因為這樣,我家的鹵水鵝,比任何一家都好吃,都無法抗拒,都一試上癮,擺脫不了。只有它,伸出一隻魔掌,揪住所以人的胃。——也只有這樣,我們永遠擁有爸爸。

  任他跑到天涯海角,都在裡頭,翻不出五指山。傳到下一代,再下一代……

  莫名其妙地,我有一陣興奮,也有一陣噁心。我沒有嘔吐,只是幹嚎了幾下。奇怪,我竟然是這樣長大的。

  我提一提眼前這小桶陪嫁的鹵汁,它特別地重,特別珍貴。

  經此一役,媽媽已原諒了爸爸。他在冥冥中贖了罪。

  「你竟然不覺得意外?」媽媽陰晴不定:「你不怪責媽媽?」

  怎會呢?

  我一點也不意外。

  一點也不。

  媽媽,我此生也不會讓你知道:在事情發生的前一個晚上……

  我看見了——媽媽,我看見你悄悄上了天臺,悄悄打開練功房的門,取出一塊用過的染了大片腥紅的衛生巾,你把經血抹在刀上,抹得仔細、均勻。刀口刀背都不遺漏。當年,我不明白你在做什麼。現在,我才得悉為什麼連最毒的黑狗血的不怕的爸爸,他的刀破了封。他的刀把自己斬死。

  ——當然是他自斬。以媽媽你一小女人,哪有這能力?

  我不明白。但我記得。

  媽媽,人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你有,我也有。不要緊,除了它在午夜發出不解的哀鳴,世上沒有人揭的開四十七歲的鹵汁之謎。電視臺的美食節目主持人太天真了。

  我們是深謀遠慮旗鼓相當的母女。同病相憐,為勢所逼,——也不知被男人,抑或被女人所逼,我們永遠同一陣線。

  因為我們流著相同的血。

  吃著同樣的肉。

  「媽媽,」我擁抱她:「你放心,我會過得好好的,我不會讓男人有機會欺負我。」

  她點點頭,仍然沒有淚水。

  「這樣就好。」

  她把那小桶鹵汁傳到我手中,叮囑:「小心,不要潑瀉了。不夠還有。」

  ——在那一刻,我知道,她仍是深深愛著爸爸的。

  她不過用腥甜、陰沉而兇猛的恨來掩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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