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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鹵水鵝的女人(6)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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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還是如實告訴他,我們的故事。——不能在律師跟前說謊,日後圓謊更吃力,他們記性好。 我——不——說——謊。 我斜睨他一下:「我們比較「老百姓」,最羡慕人嬌生慣養。真的,從來沒試過……」有點感慨。 我們雖然是女人,但並不依賴,也不會隨便耍小性子,因為獨立謀生是講求人緣的。 但我們也是女人,明白做一個男人背後的女人很快樂,如果愛他,一定尊重他,可惜男人總是對女人不起。——我們沒人家幸福就是了。他用力摟摟我肩膀。 不要緊,我們有鹵水鵝。 果然,鹵水鵝「征服」了他的胃。 他一坐下,媽媽待如上賓。 先斬一碟鵝片。駕輕就熟。 挑一隻最飽滿的鵝,鹵水泡浸得金黃晶瑩,泛著油光,可以照人。用手一摸鵝胸,刀背輕彈,親切地拍拍它的身子,放在砧板上,望中一剖,破膛後還有鹵汁漏出,也不管了,已熟的鵝,攤冷了些才好揮刀起肉,去骨。嚓嚓嚓。飛快切成薄片,排列整齊,舀一勺陳鹵,汁一見肉縫便鑽,轉瞬間,黑甜已侵佔鵝肉,更添顏色。遠遠聞得香味。再隨手拈一把芫荽香菜伴碟…… 「媽,再來一碟帶骨的。加鵝頸。」 淨肉有淨肉的好吃,但人家是食髓知味,骨頭也有骨頭的可口。 接著,廚房炒了一碟白菜仔、一碟鵝腸鵝紅、沙爹牛肉、蠔烙鹵水豆腐(當然用鹵鵝的汁)、凍蟹、胡椒豬腸豬肚湯……,還以檸檬蒸烏頭來作出海釣魚失敗的補償。——以上,都不過是地道的家鄉菜,是鹵水鵝的配角。鵝的香、鮮、甜、甘、嫩、滑……,和一種「肉欲」的性感,一種烏黑到了盡頭的光輝燦爛,是的,他投降了。著魔一樣。 唐卓旋在冷氣開放的小店,吃得大汗淋漓,生死一線,痛快地灌了四碗潮州粥。 以大力鼓掌作為這頓晚飯的句號。 我道:「我吃自家的鹵水鵝大的,吃過這黑汁,根本瞧不起外頭的次貨。」 媽媽滿意的看著他:「清明前後,鵝最肥美,這鹵汁也特別香。」 「是嗎?為什麼是清明前後哪?」他問。 「是季節性吧,」我說,「任何動物總有一個特定的日子是狀態最好的。人也一樣啦。」 「對對,也許是這樣。」媽一個勁地說:「其實我賣了十多二十年的鵝,只有經驗,沒有理論。」 「伯母才厲害呢。白手起家,不簡單。」 有男人讚美她,媽媽流露久違的笑意。她是真正的開心。因為是男人的關係吧。 我把這意思悄悄告訴唐卓旋,他笑,又問:「說她不簡單,其實又很簡單。」 是的。她原本就很簡單。——沒有一個女人情願複雜。正如沒有一個女人是真正把「事業」 放在第一位。 「你爸爸喚『謝養』,照說他不可能給你改一個『謝月明』的名字。」他問:「是不是在月明之夜有值得紀念之事?」 「不是。」 「有月亮的晚上才有你?所以謝謝它?」 「哪會如此詩意?」我故意道:「——不過因為這兩個字筆劃簡單。」 他抬頭望月。又故意:「月亮好圓!」 「唐卓旋你比我爸爸更沒有詩意!」 唐卓旋後來又介紹了一些寫食經的朋友來,以為是宣傳,誰知人家早在寫「潮州巷」的時候,已大力推薦。我們還上過電視。——他真笨!一個精明的律師若沒有足夠的八卦,不知坊間發生過什麼有趣事兒,他也就不過是活在象牙塔中的素食者。 他祖父生日那天,我們送了二十只鹵水鵝去。親友大喜。口碑載道。 我的出身不提,但作為遠近馳名食店東主的女兒,又受過工商管理的教育(雖然在鵝身上完全用不著),是唐律師的得力助手,我是一個十分登樣的准女友。 我知道,是鹵水鵝的安排。是天意。 日子過去。 我對他的工作、工餘生活、起居、喜怒哀樂,都瞭若指掌。 他手上又一單離婚官司在打,來客是名女人,他為她爭取到極佳的補償,贍養費數字驚人。 過程中,牽涉的檔足足有七大箱,我用一輛手推車盛載,像照顧嬰兒般處理。——因為這官司律師費也是個驚人數字。 法官宣判那天,我累得要去按摩。 他用老闆的表情,男友的語氣:「開公費,開公費。」 我笑:「還得開公費去日本泡溫泉:治神經痛、關節炎,更年期提早降臨!」 也有比較棘手的事:一宗爭產的案件。一個男人死後,不知如何,冒出一個同他熬盡甘苦的「妾侍」,帶同兒子,和一份有兩名律師見證的遺囑,同元配爭奪家產。 元配老太太念佛,不知所措。 大兒子是一間車行的股東之一,與唐卓旋相熟,托他急謀對策。 律師在傷腦筋。無法拒絕。 我最落力了。我怎容忍小老婆出來打倒大老婆呢?——這是一個難得的「情意結」。 雖然另一個女人是付出了她的青春血淚和機會。 我咬牙切齒地說:「唐律師,對不起,我有偏見,——我是對人不對事。」 他沒好氣。權威地木著一張臉:「所以我是律師,你不是。」又囑:「去定七點半的戲票,讓我逃避一下。」 太好了。 電影當然由我挑揀。——我知道他喜歡什麼片種。 他喜歡那些「盪氣迴腸」的專門欺哄無知男女的愛情片。例如「鐵達尼號」。奇怪。 散場後,我們去喝咖啡。咖啡加了白蘭地酒。所以人好像很清醒又有點醉。 我說:「在那麼緊逼的生死關頭,最想說的話都不知從何說起了。」 他還沒自那光影騙局中回過來:「從前的男女,比較嚮往殉情,一起化蝶,但現代最有力的愛情,是成全一方,讓他堅強活下去,活得更好。——這不是犧牲,這是栽培。」 「男人比女人更做得到嗎?」 「當然。」他道:「如果我真正愛上一個人,我馬上立一張『平安紙』——」 「平安紙」是遺囑的輕鬆化包裝,不過交代的都是身後事。今時今日流行立「平安紙」是因為人人身邊相識或補相識的人,毫無預兆的便失去了。 我最清楚了。 「你自說自話,你的遺囑誰幫你執行?」 「我在檔外加指示,同行便在我『告別』後處理啦——」 「這種事常『不告而別』的呀。」 「放心,既是『平安紙』,自有專人跟進你是否平安。」 「咦?——你擔心什麼?」 我沒有看他。 我的目光投在街角的一盞路燈。淒然:「不,我只擔心自己。——如果媽媽去了,我沒有資產,沒有牽掛的人,沒有繼承者……,你看,像我這樣的人,根本不需要『平安紙』的。」 生命的悲哀是:連「平安紙」也是空白迷茫的。 我站起來:「我們離開香港——」 「什麼?」 我說:「是的——到九龍。駕車上飛鵝山兜兜風吧?看你這表情!」 在飛鵝山,甜甜暖暖的黑幕籠罩下來,我們在車子上很熱烈地擁吻。 我把他的褲子拉開。 我坐到他的身上去。 他像一隻仍穿著上衣的獸…… 性愛應該像動物:沒有道德、禮節、退讓可言。 把外衣扔到地面、掛到衣架,男女都是一樣的。甚至毋須把衣服全脫掉,情欲是「下等」的比較快樂。肉,往往帶血的最好吃! ——這是上一代給我的教化?抑或他們把我帶壞了? 我帶壞了一個上等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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