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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鹵水鵝的女人(4)


  不過,我仍在每個星期六或日回家吃飯。有時同媽媽在家吃,有時在新開的店裡。我們仍然享受美味的,令人齒頰留香的鹵水鵝。——吃一生也不會厭!

  而客人也讚賞我們的產品。

  以前在鄰檔的九叔,曾不得不豎起大拇指:「阿養的老婆好本事,奇怪,做得比以前還好吃呢。味道一流。阿養竟然揀個大陸妹,是他不識寶!」

  媽媽當時正手持一根大膠喉,用水沖洗油膩的桌椅和地面。她淺笑一下:「九叔你不要笑我了。人跑了追不回來。幸好他丟下一個攤子,否則我們母女不知要不要喝西北風。月明也沒錢上大學啦!」

  她又冷冷地說:「他的東西我一直都沒動過,看他是否真的永遠不回來!」

  九叔他們也是夫妻檔。九嬸更站在女人一邊了:「這種男人不回來就算了。你生意做得好,千萬不要白白給他,以免那狐狸精得益!」

  「我也是這樣想。」媽強調:「他不回來找我,我就不離婚,一天都是謝太。——他若要離,一定要找我的。其實我也不希望他回來,日子一樣的過。」

  她的表情很矛盾。——她究竟要不要再見謝養?不過,一切看來還是「被動」的。

  問題不是她要不要他,而是他不要她。

  大家見婦道人家那麼堅毅,基於一點江湖意氣,也很同情,沒有什麼人來欺負,——間中打點一些茶錢,請人家飽餐一頓,擰幾隻鵝走,也是有的。

  媽媽越來越有「男子」氣概。我佩服她能吃苦能忍耐。她的脖子也越來越長,像一條歷盡滄桑百味入侵的鵝頭。

  她是會家子,最愛啃鵝頭,因為它最入味,且外柔內剛,雖那麼幼嫩,卻支撐了厚實的肉體。當鵝一隻只掛在架子上時,也靠它令它們姿態美妙。這片新店,真是畢生心血。

  「媽,我走了,明天得上班。」

  她把我送出門,目光隨著我一直至老遠。我回頭還看得見她。

  她會老土地叮嚀:「小心車子。早起早睡,有空回家。」

  她在我身上尋找爸爸的影子。

  但他是不回家的人。

  我轉了新工。

  這份新工是當女秘書。

  這同我念的科目風馬牛不相及。——也是我最不想幹的工作。

  近半年來經濟低迷,市道不好,很多應屆的大學生也找不到工作。我有兩三年工作經驗,成績也不錯,情況不致糟到「饑不擇食」。

  我是在見過老闆,唐卓旋律師之後,才決定推掉另一份的。我知道自己是在幹什麼。

  ——唐卓旋「本來」是我老闆。

  後來不是了。

  當我上班不到一個星期,一個女人打電話來辦公室。

  我問:「小姐貴姓?」

  「楊。」

  「楊小姐是哪間公司的?有什麼事找唐先生?可否留電話待他開會後覆你?」

  我禮貌地盡本分,可她卻被惹惱了:「你不知我是誰嗎?」

  又不耐煩:「你說是楊小姐他馬上來聽!」

  她一定覺得女秘書是世上最可惡的中間人。比她更瞭解男朋友的檔期、行蹤、有空沒空、見誰不見誰……甚至有眼不識泰山!女秘書還掌握電話能否直駁他房間的大權。一句「開會」,她便得掛線。

  她才不把我放在眼內。

  唐律師得悉,忙不迭接了電話,賠盡不是。他還吩咐我:「以後毋需對楊小姐公事公辦了。」

  楊小姐不但向男人發了一頓脾氣,還用很冷的語氣對我說:「你知道我是誰了,以後不用太囉嗦。」

  「是。」

  我忍下來。記住了。

  我認得她的聲音。知道她的性格。也開始瞭解她有什麼缺點男人受不了。

  唐律師著我代定晚飯餐桌餐單,都是些高貴但又清淡的菜式,例如當造的白露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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