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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

作者:孔維勤

  早上醒來,枕邊擱著先生留下的字條,「熟悉的」──字跡像陽光一樣閃進眼簾。他告訴我早餐放在桌上,他已經去新公園打太極拳了,要我別等他。
  把字條輕輕夾起來,折了折,順手丟進字紙簍。
  結婚四年,從同床到分房,從蜜月的卿卿我我到相對無言,突然間大家都從衝動的戀情走出來,互相尊重成了一種相依為命的寂寞。好久,連吵架都不會。
  好傢伙,親愛的伴侶,變成了「熟悉的」。
  當年嫁給他,若不是雙十節的夜色,那只要命的黑狗,我一生怕狗,不知不覺嚇得躲進他的懷裡,從此,他握住我的手就不放了,我們心照不宣的擁有了怕狗的初戀,一種又怕又愛的甜蜜滋味。
  結婚打碎了少女時代出國的夢,兩年的戀愛,四年的婚姻生活,一下子使自己安於現狀,專心做廚房裡工作的女人。自己的轉變,有時連自己都很懷疑和陌生,典型的小妻子,變成嘮叼不止的小母親,每天盼望的是先生早點回家,小孩快點長大,似乎除了這些,什麼都是次要的。
  也難怪,第一次懷孕,第一次隆起肚皮,一條一條黑蛇在皮膚上竄動,可厭的黑紋一輩子不會消失,當自己擁抱一個新生命,脈博相連,終於感到作母親的滋味,也終於知道少女時代不會再來,就像撐裂的肚皮不會恢復一樣。
  先生倒是和一般先生不一樣,他一直鼓勵我出國留學,他總是強調,他愛我的才華,不希望我埋沒在家裡,他覺得任何人都有義務實現自己的才華,不能一輩子消磨在平凡的生活裡。他選擇了我,不是我作為妻子和母親的性格,而是我潛在的才華,任何阻礙了我才華實現的都是罪過,他不願意做罪人,也噁心的說:惜才呀!
  先生的看法有他的道理,甚至他願意在臺灣賺錢養我,供我讀書。但四年了,我的確雄心不再,我已經逐漸習慣了家所代表的那種安全感,無力再去飄泊。當年的夢,現在想來只是一場笑劇,像看到客人告別後,餐桌上的杯盤狼藉一樣。
  四年了,每次拿起食譜我就快樂滿足,腦海裡立刻浮出精緻的小瓷盤上香味四溢的作品,這與每天準備教中國現代史的教材太不一樣,我讀歷史,史料堆積的論文與一道好菜的成就感絕不相同;一道精緻的小菜,在微黃的燈光下,有味道的顏色,就這樣我滿足了。巧藝的手,與上帝(它應該是女人)一樣有創造性,也一樣的幸福,上帝創造的人會背叛它,但好菜不會。
  我只是滿足在廚房滋味裡的小女人。
  我知道先生不滿意我,從我越來沒有志氣開始,我清楚知道他不能忍受他的才女能擁抱一本食譜而睡。也難怪,先生從小生在大家庭裡,身為長子的獨立性格,使他自己就是一個家,他學的是哲學,不修邊幅,在大學教書,除了腦袋,他什麼都不重視。他與我結婚,理由簡單的是:人總是要結婚的,結吧!他選擇婚姻,只是選擇一種人生的體驗,他知道笛卡爾的身體不能夠滿足他的人生哲學。當然,先生倒不是沒有原則的人,他看上我,主要的原因是有一次看到我在史學雜誌上發表的「秦始皇傳」,我原有替秦始皇翻案的想法,他看到我的文章以後千方百計的想認識我,照他日後的說法是,一般女人都沒有大腦,她們只是亞當的一根肋骨,而我是少見有腦袋、有獨立思想的女人,特別與我魚雁往來,看到我的字跡,我的字有棱有角不帶一絲感情,深深的吸引了他。於是,婚前的「才女」,變成婚後的「婆娘」,他越發覺得失落了,像看見一個天才的殞落,連我們的孩子,在他眼中也成了和他母親一樣虛幻,他不愛孩子,因為孩子的母親是沒有思想的女人,孩子的母親使他又一次證明了女人的天生不可救藥,在他的理論中,人活著唯一的理由就是才華,沒有才華的人只是一攤血肉。
  於是,沒有選擇餘地的,在他眼中,我由「親愛的」化為「熟悉的」。我知道他曾經很努力的想欣賞我讀食譜讀到忘時的津津有味,他也會在我生日和我們婚姻周年紀念時買最新的食譜送我,但我知道他根本是厭惡做這件事的,他努力要欣賞我,但做不到,最後他決定放棄。我們的夫妻關係,只是在一個屋簷底下「一別兩寬,各生歡喜」與「郎不戀女,各自努力」的兩個人。
  先生不是壞人,我不怪他。年紀大了,也沒什麼好抱怨的。曾經,我希望再生一個孩子,母親的小心願,孩子一個人自己玩,眼看著寂寞,想他有個小妹妹或小弟弟,兩個人湊一對,吵架也有個人。但先生一口回絕了,他說他拒絕生命的悲劇重演,在他看來,有孩子唯一的理由是因為女人,女人必須有孩子才完整,這是女人的宿命,但一個就夠了。
  人不應該製造悲劇,就是父母也不行。
  若說先生是沒有感情的人,反不如說他有太豐富的感情。他把自己感情收起來,因為他覺得不是他愛不愛這個家或他的孩子,只是他沒有能力去愛,愛不是廉價的字眼,而是一分絕對的努力,一些有才華的人無止盡的奮鬥才能換取。他說:二十世紀的家在哪裡?它不是十九世紀的玫瑰和鑽石戒指能代表的,是責任而不是權力。
  雖然和先生分房,我卻總在半夜時聽到先生的啜泣聲,一個哲學家的哭泣也許是顧影自憐,但先生每次在哽咽之後,會忍不住推開孩子的房門,輕輕的看他沈睡的孩子,有時他也佇足在我的房門前良久。
  我是善良的妻子,他是善良的先生,只是不對!但沒有人比我倆更熟悉,他愛我的才華但不愛我,我愛他但不愛他的才華。
  有時我想,什麼時候我們會「曲終人散」?
  也許女人的敏感和易感就像愛哭的眼睛一樣,淚水是女人的愛,女人只有默默掉淚時最美,「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四年的婚姻生活,一晃也三十多了,三十多歲的女人在一個又熟悉又陌生的家裡,除了孩子和一群學生,她一無所有。更要命的是,三十歲的女人也想和少女一樣偎在情人的懷裡,聽永遠永遠的誓言。不過,三十歲的臉已經習慣於枯黃和僵硬,每次站在講臺上,學生喊「起立、敬禮」,自己都驚訝冷漠是那麼習慣了的。
  少女時代,仍是無爭的,什麼都可以忍,倒是忍不下輸給別人。而今,倒是輸得起了,每次去幼稚園接小孩回家,明知小孩長大和他爸爸一樣,但看他傻乎乎的動來動去,小手搖呀搖的,一聲「媽」響自小嘴巴,自己會什麼都忘記,母愛(先生一向嘲笑的)也就自然了!
  誰說不是呢?
  牛奶取代了人奶,試管嬰兒取代夫妻,誰能保證機器子宮不會取代女人的,嬰兒只是我們豢養的人類,而「母子」的鎖煉被斬斷,母親將是歷史的名詞,母愛又從何說起?
  做母親還是幸福的,至少現在是,她仍然被孩子需要,孩子沒有母親總會少些什麼!
  再看一下四周,熟悉的永遠是熟悉的,親愛的可能變成陌生的,再接納一次,一點點熟悉就是命中註定,夫妻一場,母子一場,也許是前輩子的緣,一些些恩,一些些情,一些些願,緣聚緣散,什麼都不必說。
  至少,先生仍在,每天早上他去公園鍛煉身體,健康的身體使我不必太為他煩心。我們雖然不同時在一個餐桌上,但吃的是互相準備的早點,「熟悉的」,忍不住我找到字紙簍裡捏成一團的字條,打開了再看一回,「別等我,我去公園打拳」,聯想懷孕八個月的時候,小嬰兒在肚皮裡打拳,「子宮」連系著多少女人的夢,文明,請慢慢走,別讓它那麼早被淘汰,像婚姻一樣。

  (※謹按:本文作者孔維勤,筆名天官賜,現於臺灣新埔技術學院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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