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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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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下著雨的冬天早晨,阿嬤啟程 這一篇是多出來的,或許是阿嬤的意思。 撰寫這本書期間,我被文字與例行性的勞務綁住,回去看阿嬤的次數銳減。秋天,來臺接任的看護工作不到三個月竟偷跑了,為了重新開立巴氏量表,阿嬤又被折騰一次,「運送」到醫院給醫生看(電詢所謂到府開立量表,需等待月餘,最快的方式還是親自上醫院)。有一晚,我夢見阿嬤縮到很小,像嬰兒,在她旁邊有一隻變形大蜘蛛,夢中的我一掌將它擊殺,此時卻看見已過世的親人的背影。醒來,不明所以。等待新看護期間,屘姑與我輪值回家協力,她得此機會與老母共眠數夜,我不過夜,其實只是帶筆電回去敲打,與我母閒磕牙,順便做一點輕省的小幫手而已。用過午膳喝過咖啡,叫一聲:「阿嬤,我要回去煮飯了!」她或是沉睡或是盹坐,沒有回應。 阿嬤活在昏暗搖晃的夜行列車裡,暈暈然,似睡非睡,季節風雨潲不進來,拂窗的樹枝打不進來。我們是查票員:「阿嬤,我誰人你知莫?」她掏了老半天,掏出殘缺不全的票。查票員查得太勤了,她乾脆答以:「不知啊!」逃票無罪,耍賴有理。有時,列車見了天光,她又清楚得很;我母逗弄她:「姨啊,你女兒要來幫你剪頭毛,順便染一染好不好?」她抖動嘴巴,表情正經地說:「剪就好,莫染!」惹得眾人嘖嘖稱奇,此時的她是個老嬰兒,說了一句可愛的話被無聊的大人視作綸音。 秋深,小妹買了蛋糕,對她說:「嬤,你今仔日生日,我買雞卵糕給你呷。」她清楚地回答:「莫睬錢(浪費)!」妹問:「你知影你幾歲莫?」她答:「不知啊!」妹說:「你一百歲嘍!」她腦中那混沌天地忽然閃過明光,驚答:「啊,有這多!」 於今想來,天機觸動了。那一個我們從小熟稔的精明、膽識、果斷的阿嬤從腦中苔深露重的幽暗角落鑽了出來,開始測量時間。 匍匐二十六萬字之後,這本書在十一月底完成主體結構,剩下的只是繡面。我過了幾天身輕如燕的日子。十二月初,冷雨連綿的早晨,正是上班上學開始幹活的時刻,我打開計算機,精工修繕《冥界神遊》與《悲傷終結》兩篇,電話響了起來。 雲妹口氣急促,外傭電她,阿嬤情況不對,要看醫生。她在辦公室當天要發薪走不開,問我能不能回去帶阿嬤看病?我說可以,正準備出發,她又來電,是不是叫救護車較快?我說,叫救護車也得有人在那兒接應才行。我知道我母人在宜蘭參加親戚的告別式,小弟上班了,最有可能還沒出門的就是住附近的大弟,我電他,人在哪裡?他竟說:桃園。我當下像遭到雷擊,怎麼所有人都不在!幸好我家中老同學尚未上班,火速載我回去。途中,雲妹又來電,她也要趕回來了,因為外傭在哭,阿嬤很喘。 我一到,衝過去,阿嬤像睡著一樣,就是平常的樣子,身體熱乎乎的。我叫她:「阿嬤!阿嬤!我敏媜啦!阿嬤!阿嬤!」她都沒應。我從她的臉讀出她已準備離開了。我摸她的手,是熱的,而我的手是冰的,無法感覺出脈搏。我爬上床,趴在她的胸口,聽心跳,起初彷彿有微弱的感覺,但接著就聽不到,我又靜靜聽了一會兒,確定靈敏的耳朵已聽不到任何搏跳。當下決定不必叫救護車,阿嬤已啟程了。 我握著她還溫暖的手,輕輕摩挲她的心口,像幼時我們生病時她摩挲我們的胸口減緩病苦一樣,對她說:「阿嬤,你現在都沒病痛,沒煩惱,也沒有委屈了,你要隨佛祖去極樂世界,去快樂的所在。多謝你一世人為我們犧牲,我阿爸死後你把我們養大!……」我跪在床上,握著她的手,此時才發現她身上穿著跟我一模一樣的白棉襖,多年前我買兩件,一件給她一件自穿。生死相別的當口,前路茫茫,雨霧漫漫,我們祖孫以衣相認。 屘姑與家人一一進門,我母與二姑也自宜蘭趕回,叫她,跟她說話。「阿嬤,你現在眼睛金朵朵,腳也能走了,不要走錯,要去極樂世界!」「姨啊,以前怕你傷心不敢告訴你,你的大女兒跟兩個女婿也去極樂世界了,你若看到他們不要驚,要一起隨菩薩去極樂世界!」淚水在每一張臉上流溢,叫姨的、叫阿嬤的、叫阿祖的,圍繞在她四周說感謝的話,連在美國的外孫也透過電話在她耳畔低語,送她這一程。 雲妹備了紅包袋放在阿嬤手上當作手尾錢,我母拿出早已備妥的衣服,一媳、二女、三個孫女齊手為她裝扮,「阿嬤,你身軀放軟,我們要幫你穿水水,戴手鐲戒指。」二姑熟稔古禮,由她指示著裝,我母為她梳頭,最後,在腰間繫上我母做的荷包袋,袋內裝銀紙,二姑持剪刀剪下一截帶子,說:「姨啊,短的你帶去,長的留給子孫做家火(財產)。」 彷彿預演過,彷彿另有一個睿智的阿嬤超脫肉體束縛,調兵遣將安排這一切;她知道什麼時候、什麼事該找什麼人。一切是巧合,但也可能不是巧合。她知道我一整年陷入生死主題書寫,回顧過她的一生,思索過死亡,心理力量已與以前不同。她把所有人調開,指定我回去,她知道我會理智地為她做出一個最呵護她的決定,不讓她經歷無謂的醫療急救最後狼狽地離開,她知道自小疼愛的長孫女有足夠的膽量幫她顧好往生的路口,讓她在自己家裡自己的床上,無驚怖無折磨無阻撓,平安地跨過生與死的門檻,卸下背了一百年的人世。 阿嬤往生的路走得安詳平順,乾乾淨淨,沒有任何藥味臭味,換上屘姑為她買的漂亮衣服,家人好好地跟她說話,跟她告別。這是多麼大的福氣,多麼平安的事。雖然不捨,但想到她百歲善終,心中感到寬慰,覺得老天很疼我們的阿嬤,賜給她這麼難得的句點。或許,這就是她要的,她不要子孫因她而勞頓奔波、哀傷悲痛,她一生最重視的就是家庭,用家的溫暖送她,她才能一直住在我們的心裡,溫暖我們。 一個苦命的絕望女人活了下來,只有一個理由:愛,阿嬤愛我們所以活下來。她佈滿哀哭的一生,留下的財富也只有一個字:愛。 阿嬤成為我們的祖產。 寫於二〇一二年十二月五日,阿嬤成仙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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