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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然而,這還不是最糟的

  然而,這還不是最糟的。比方說吧,老賊從你的衣櫥偷了黑絲晚禮服,還需要珍珠項鍊來鞏固她的華麗。是的,她要偷——噫,她要偷什麼……話到嘴邊怎麼出不來,就是那個那個……我要說什麼?怎麼一下子記不起來?不是珍珠項鍊,這是個比方,那東西像珍珠但不是珍珠,就是那個很熟悉,每天都會用到的,筷子?不是筷子。鑰匙?不是,好像有點接近,啊!想起來了,要偷你的記憶力。

  記憶力,絕無僅有的一串銀閃閃的天然珍珠項鍊遭竊,警方不受理。你的珠寶盒空了,竊賊回贈幾顆塑料紐扣給你,以嘲諷的手法。鎏金鑲珠的珠寶盒是你僅有的,你時時撫摸至少證明自己還存在著(閩南語有一諺,亦甚毒:「躺下睡不去,卡講嘛講過去」)。幾顆塑料紐扣,不知從舊衣回收箱哪件衣服扯下的。那是他人的記憶結晶,濃縮符號,無法歸類的單獨事件,突然掉落的不明物體的零組件,此起彼落干擾著你的日常生活:你明明只要買菠蘿卻買了蓮霧忘了菠蘿,丟掉的是黑傘卻記成花傘,小錢包誤放入冰箱卻咬定送快遞的小弟有嫌疑,右邊牙齒鬆動卻叫醫生把左邊拔掉算了,叫服務生炒麵不要放味精卻說成不要放妖精。要命是,你通通不承認自己說錯,反而指責他人栽贓抹黑:「什麼妖精,我說味精,你耳聾了!」平白送來一碟餿小菜,識相者吞下,不識相者反駁:「你明明說妖精,不信問服務生。」一頓飯變成雜技團之翻桌表演,還得賠碗盤錢。至於男士,如廁後忘了關水門,險險乎家禽跑出來問候大家,亦怪罪拉鍊質量不好自動下滑,不是自己忘了啦。

  什麼是值得記憶的?什麼是不值得記的?記得的都是值得記的嗎?你想過嗎?

  然而,記憶力衰退也不是最糟的。比野狗更兇的,猛虎。閩南語有云:「拆吃落腹」,請記住這四字。

  「肉體的敗北是多麼可恥啊!」托馬斯·曼《威尼斯之死》,已見衰態的中年作家阿森巴赫說。

  故事開始於五月,連續溼冷形成鬱悶,盛夏氣息包覆著正在醞釀的暴風雨,阿森巴赫渴望從近乎崩潰的案頭工作抽身,旅行的慾望在他體內騷動,瀕臨油盡燈枯的他踏上前往威尼斯的旅途。

  從一種「瀕死」逃離,渴望在風光明媚的水都獲得洗滌,重生。殊不知,水影如兩面鏡,一面讓他看見絕美少年達秋——這十四歲宛如希臘雕像般無瑕的少年何嘗不是凝結在他內心深處的自己的青春影像,另一面,無所逃遁地,看見在時間戰場上如俘虜一般頹敗的現在的自己。

  威尼斯的水影如夢似幻,亦如無數尖刀落在濁骨凡胎身上。當夢幻時刻降臨,阿森巴赫陷入痴迷狂戀。海濱戲水,少年的青春身軀刺激他的眼睛:「他那蜂蜜色頭髮蜷曲在太陽穴和頸子上,肩上的毫毛在陽光中閃耀著,肋骨的線條,均勻的胸部,顯出胴體優美的曲線。他的腋窩平滑得有如雕像,腿彎是光潔的,可看到青筋。感到這個身軀像是透明的物質造出來一樣。」阿森巴赫片刻不能離開達秋,甘願為他而死。

  當尖刀擲下,他厭棄自己如此衰老,亦恨不得一死。「當著令他傾心而又迷戀的少年面前,就情不自禁地恨自己衰老的身軀:那灰白的頭髮,削瘦的臉,都使他覺得羞恥和絕望。因此促使他格外地想取回肉體的活潑,彌補逝去的青春。」

  老作家進了美容院,染髮修臉、化妝塗胭脂,他要轟轟烈烈地再年輕一次,死也甘願。修整後,鏡中那張臉變成充滿喜悅的活潑青年,青春果然重返。他戴上繫著彩色帶子的草帽,打上鮮紅領帶。是的,死神伸出了濡溼的猩紅長舌,無須一陣逆風,那長舌一捲,將他捲入死亡黑谷。因逐美而染疾的阿森巴赫,死於波光瀲灩的威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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