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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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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是一身遊魂,來找百年前身。 海風怒吼地把傘吹翻,以斥責的聲音逐退我的腳步,我以淚懇求,我只要稍稍停泊,來治我的鄉愁,來療養我滿目瘡庚的心。雨像穿飛的針,從髮間到臉頰,到頸項,撐傘的雙手刺得發麻。外衣幾乎要掀飛,長髮糾結盤亂,涼鞋陷入濕沙裡,寸步難行。空曠無邊的海灘,除了近處有幾個全身雨衣的垂釣者,別無一人。我悸動地舉步,從來沒有想到會在這麼淒風苦雨的清明時節來弔自己的全身亡魂。也許從來就注定是海天的一條蒼茫的線,而不是人間一個虛假的圓。只是自己太執著,非要一番曲折,才肯死心塌地認清人間。我的薄傘怎撐得住九天風雨,收了傘,我是真心來尋海,就該真心迎真正的天氣。把鞋也脫了,捲起褲腳,走向遙遠的那一邊,像走向土地的邊緣……我有回家的感覺。 浪頭愈來愈大,從腳到膝,三波一折擊上腰,方聽到自己放浪的一聲驚笑,把年幼時對海的眷戀又打回來。方記起自己最愛閉著眼睛站在海沙之間,迎著浪花,去感覺退浪的那種陷沙的昏眩。腳趾上的傷口浸在海水裡的侵蝕感令我愉快。就這樣站了許久,浪愈來愈快,自己一步一步往前站,收浪的昏眩愈來愈強。突然一個高掀的浪頭劈來,來不及往沙岸跑,海的嘯聲從背後襲來,身子跌坐在浪上,一齊往沙灘捲去,又倏地被舉起,全身陷在驚訝的浮晃之中。急喘著奔向沙岸,暢懷地大笑著,那是我發自肺腑的笑聲,我遺失了好久好久,悲哀過後,請還給我純潔。 直到全身都濕透了,僵得無法去感覺手在扒沙的時候,才想到要找傘,和鞋。口袋裡全是一路撿的貝殼和海石。長褲緊貼著,無法舉足。心裡單純得像一張紙,像初生的嬰兒一樣地空白著,向海告別,向天空中盤旋的一隻孤獨的海鳥告別,我會再來,來洗八荒九垓的塵埃。 拾起傘和鞋,拾起人間種種。再漫長的沙岸,都必須一步接一步走完。前身今世,都要是認真的靈魂。 回到台北。 貝殼在水之中晶瑩,凝視自己的眼眸在鏡中閃爍。一抹笑意在心中暖然,面對窗外毫不知情的綿綿細雨,有著疲憊的溫柔,於心深之處。 那麼,深愛我所深愛的,此去人間,應是無怨無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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