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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在X光室前碰到那麼一位老者。六、七十歲,條紋睡褲很鬆地皺著。腳上趿著拖鞋,露出來的腳板,瘦得像北京板鴨的鴨腳,一層暗黃色的皮,打了幾個折地包著看不見的骨。他的上半身裹在一條毛毯裡──泛著霉舊的深土色,像久旱將裂的荒蕪之地。他的頭隨著輪椅的輪聲而輕晃著,當他停在我的面前。我看到的是一顆裹著皮的骷髏。土灰的臉色,皺紋像深浚大川,很有條理地密佈著,尤其在額頭。他的眼睛很深,眼皮頂成好幾層。眼眶是一圈擴散的黑色。嘴唇緊閉著,兩片灰白。他用右手支撐著低斜的頭,左手無力地垂在毯子上,五指微張,一動也不動。像乾枯的旱土上的一隻被棄的耙。他幾乎沒有眼光,讓人覺得他是閉著眼的,可是又明明張開。

  推他來的是一位胖胖的中年婦人。紫紅條紋的襯衫,藍色的窄裙,裹得圓渾。一張粉臉,眼影腮紅口紅,像綜藝節目裡的燈光。她一屁股坐在我身旁的椅子上,右手扶著鼓鼓的雕花皮包,左手捏著手絹,一勁地上下扇著風。眼珠兒溜來溜去,瞧著左右四周。

  護士招呼他們進去,不知道醫生們還想知道什麼?

  生命像個鐘擺,不得不開始,不得不在死亡與疲倦之間擺動,然後不得不停止。時間是個鐵面無私的監視者,監視著芸芸眾生。

  隔著玻璃,一排整齊的小床上,睡著好小的嬰兒,裹得一身聖潔。小小的頭上,微細的髮絲,小眼睛閉著,好安詳。那紅透的小嘴巴,像春晨一朵紅玫瑰的初蕾,似乎連一滴露水都載不動似的。小手微微地動著,開始在試探世界的溫度,小腳一動一動地,彷彿陶醉在自己的韻律裡,又彷彿急著要試試泥土的軟硬。每一個孩子生出時所帶的神示說:上帝對於人尚未灰心失望呢。泰戈爾是瞭解的!哪兒來的初啼?哦!孩子,盡情向世界宣佈你的降臨吧!曾經,你是母親紫禁城宮殿裡的東宮太子,既然有敢於入世的膽量,這人間世的苦難自然你敢於承擔。孩子,你的初啼讓我熱淚盈眶。死亡是一隻口袋,盛滿了發出誕生之金光的口袋。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哭?你的哭聲讓我憶起生命最原始的脈搏,讓我感覺到九月陽光似乎在窗外踮著腳,要裁它溫柔之衣為你襁褓。孩子,看到你起伏的胸浪,讓我多麼慚愧自己呼吸的懦弱……美麗新世界的鑰匙有一半在你自己手上的,一個陌生人隔著玻璃祝福你,孩子。

  如果生命是個鐘擺,至少,我們還可以劃一道漂亮的振幅去發覺生存的喜悅。如果世界是個垂暮的老者,至少,我們還有新泣的初嬰,去預約未來的美麗。如果,在這座永遠不破的城堡裡,安排一方僵硬的空間是無法避免的話,我相信,也有那麼一間暖房,被慷慨地允許著去開一朵朵向陽的微笑。在這幢被冷落的建築裡,縱然黑暗是不停地滲透,而黑暗之中,一個個展翅的小天使也不停地降臨,他們帶著陽光的氣息。他們代表明天,明天的明天。

  那晚,走在長廊的腳步不再那麼沉重。捏著一個硬幣想去找紅色電話。

  很靜,這個時刻,應該屬於睡眠,應該做日出的夢。由遠而近,突然響起輪子的聲音,很單調、緩慢地。聲音愈來愈大,響在黑夜冰冷的磨石地板上,透著一種無法理解的訴說。一個佝僂著的工友推著的,迎面而來,我不經心地望了一眼;推車上蓋著布,而布,很坦白地透露出一個小小安靜的人形。推車來了,很疲憊的聲音,朝著那個最邊緣的方向。這個時刻,應該屬於睡眠,應該做日出的夢。明天的太陽會是什麼樣子?每個臨睡的小天使都會這樣問他們的母親。一個小小安靜的人形。

  我有著被欺騙之後的疲憊。

  獨自憑窗站著,心裡很亂,又像掏空了似地。窗外是噴水池,水花仍在林葉間穿梭,微弱的燈光中,有著安詳的寧靜。水聲泠泠,像夜曲。沒有鳥啼,沒有喧嘩,只有泠泠水聲,只有我的心跳,只有黑暗。

  把握緊的拳鬆開,那枚硬幣在掌肉中淌汗。黑暗中,幣之潔光牽起我最內心的一絲企盼。忍不住莊嚴地站好,對著噴泉,我要許願:

  上帝,我從來不信禰。但此刻,我求禰。如果,安排這隻巨獸,是為了發洩禰的憤怒,我相信,這巨獸體內也暗藏了禰的仁慈。如今,我站在池畔,當它是禰最溫柔的心臟,許一個最奢求的心願。把微笑還給曾經哭泣的人,把健康還給受苦的人,把生命,還給熱愛生命的人。當這枚硬幣投下,我期待聽到禰的心聲對我慷慨允諾:

  讓陽光,回到陽光不到的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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