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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於是,我熱戀創作。啊!不是我在寫,是那些思想的精靈永無休止地衝撞我的腦門,它們向我要求更寬闊的天空,它們嚮往生之飛揚跋扈。我感受到腦海內的波濤已然洶湧,亦發現體內的喜悅即將爆破……我需要一落一落的稿紙、一支又一支的筆。我說:眾人請退下,日夜請暫停、寢食休止,我為了記錄生之困厄與死之純潔不得不寫。於是,在假期的宿舍裡,品嚐那份冷冷清清,轉譯思維語言與文字語言的共鳴。我看到筆的血管內血液急遽低降而輸入稿紙的田。稿紙上蠻草叢生亦有幽蘭百合,我看到活的精靈、死的精靈佔據著遍野。而我乃鯤之大化而為鵬,搏扶搖而直上九萬里不知有天,我的靈魂得到最曼妙的舒放,回到真正的喜怒哀樂裡且食髓知味。啊!我願意就這樣浸潤於想像的天空讓身心兩相忘,更願意把這種驚喜散播給與我共同呼吸著的世人,讓他們的靈魂也乘風逍遙!我遂迫不及待地拿起乾淨的稿紙,將那些鮮活伶俐的思維之精靈遷於其上,命它們展現最深奧的意義、經營最美麗的隊伍,於是,當我滿意地指揮一個句點站到最末的位置時,已是三天三夜之後,窗外正刮著颱風。

  而蘇打餅已經吃完了,找不著其他的糧食。我那亢奮的靈魂強迫虛弱的身體走過兩條街去找進餐的商店,當豐富的牛排大餐置於桌上時,才發現自己的右手因長久執筆不放以至於痙攣而無法執箸!我竟不慌,反而有淡淡的奉獻的喜悅,用左手搓揉著右手的每一寸肌肉,如一隻受傷的鳥用喙舔淨牠自己的傷口。我感到一種似於歃血為盟的痛快!

  幾天後,那篇稿子被退。

  內心的風暴驟起,逼迫自己伏首承認:你只是蜩與學鳩,非大鵬!你只是蜩與學鳩,非大鵬!

  於是,我開始漫無目的地散步,尋問蜩與學鳩的榆枋,何妨墮落?我已無力去向誰討價還價,亦無法責問任何人:何以我的才力智慧如此淺少?我感同身受地認為「一個低能的人若發現自己的低能,即是一樁嘲弄」,而嘲弄這件事便是迷途的暗語,無論從陸路或海道,你都不會找出一條達到智慧泉源的道路。我想到這些時,正乾坐於傅園的階上,倚著柱子,讓蚊子恣意地吮著我那毫無智慧甜味的血液,我只得想著我的貧血,及那可笑的愚蠢。

  而那個送我紅玫瑰的人卻要說:「你很聰明,可是,如果你是一個白癡多好!」

  我說:「你所謂的愛情,就是這樣『形而下』嗎?」

  「似是而非。」他說。

  那麼,我是驚懼了!人,是因為靈的飢渴抑或欲望的成熟而去追尋他的伴侶?我問。

  「這個問題無法訴諸辯論。」

  我有點憤怒:「不管你怎麼說,我認為,沒有靈性的感情只能算激情,毫無資格稱之為愛情。」

  「你否認欲望?」

  「我認為可以提升。」

  「那是理想。」

  「你認為理想不能指導行為?」

  「沒有必然律。」

  「那是你,不是我……」

  「你離題了,你已經開始混亂。」

  我憤憤不平:「你這句話充·滿·男·性·沙·文·主義!」

  「你會這麼認為,那是因為你不敢承認你的錯誤!」

  ……

  啊!是嗎?如果承認我錯了,那便是肯定欲的重要,如此,我如何去堅持兩性之間純粹屬靈的愛情是可實現的?若我堅持,那麼,我是否在與造物者抬槓,那男與女的設計豈非可笑?啊!這種情感的潔癖是從何而來?這只是錯覺而已嗎?或者是純理論罷了!那麼,我將如何對待他以及他的行為?

  「無論你是如何地潔癖,你無法否認灰塵。」這令我驚懼,便逐漸不敢直視灰暗之處欲的情形,並且盡可能迴避,不替門外的男子代傳女子,我只是多慮。至於我自己,我也困惑,若不是現在的理念依然指導未來的我,那便是未來的我哀弔現在的理念了。

  這些思索不得不結束,因為生活的壓力臨頂。知識是無價的,書籍卻標著價碼,這是莊子意想不到的幽默:「以有價隨無價。」而賺取有價的同時,我們不得不將「生命」打了五折。且在勞力與汗水之後,豐富的薪俸足以購買任何價碼的書籍之時,生之涯將罄。叔本華不得不低嘆:「人生實如鐘擺,在痛苦與倦怠之間擺動。」誰逃得過時間之蹄而不蒼老?誰躲得過現實的箠(上竹下楚)而不折骨?沒有。沒有。

  彷彿,在我迷途的驛站,我感覺到生之真諦啟發我、知識的水杯解救我、愛與欲的公式調適我,而生活的楨幹架構我……我習慣性地坐在傅園內的老位置休息,那拔地的碑依舊聳立,收攝四面的意義匯聚成箭尖,形成射月的雄姿,我是否也能如此?

  紀伯侖詩:

  「死亡所改變的只是覆蓋在我們臉上的面具,

  林居者依然是林居者,

  農夫依然是農夫。

  而將歌聲溶入微風中的人,他同時也會對著運轉的星球歌唱。」

  ◇ ◇

  離開「傅斯年校長之墓」,我開始另一程的迷途,並開始認為,我是可以恣意地馳騁沙場與荒野了,因為,所有的真理將追尋我、採擷我、得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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