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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2004/12/04

  下午毛要來彰化,可惜不能來看媽。保護隔離病房進進出出的,就失去了意義,我想用數位相機的錄影功能,讓毛說幾句話跟媽隔兩面牆打招呼。

  昨天將一位網友捎來的信件列印給媽看,希望讓媽得意一下。僅節錄部份:

  標題:報告,我是刀媽的粉絲

  每天在家裡面對三個蘿蔔頭,常有失控抓狂的時候。看了您的「媽,親一下」之後,使我興起「好媽媽當如是」的偉大抱負。希望自己能像刀媽,教養出像刀大家三兄弟一樣,體貼,自信,團結,愛媽媽的兒女請求刀大,多寫一些刀媽教養方法的文章想請問刀媽如何以大智慧面對婆媳問題等等。

  媽很高興,居然有了粉絲。而我則想到了媽去醫院檢查前三天,電視上馬拉松式播放一則四胞胎母親勞累猝死的新聞。

  記得一年多年吧,也同樣在電視上看到四胞胎姐弟一齊進幼稚園讀書的熱鬧場面,當時領著唧唧喳喳喧鬧不停的四個小毛頭的母親,對著鏡頭抱怨著一個人要管四個小鬼超累超吵,根本就很難找到好好睡覺的時間。最後終於心力交瘁,撒手人寰。

  讓我覺得很辛酸的,是記者訪問坐在桌子旁四姊弟:「你們知道媽媽過世了嗎?」時,四姊弟天真無邪地回答:「媽媽她昨天死掉了」、「媽媽咻飛到天上去了」,其中一個還在鏡頭前用手指比出死翹翹的手勢。還不懂悲傷的小孩,不曉得多久後才會感受到倉皇無助的淒苦。

  記者隨即訪問了幼稚園老師,她說曾勸過小孩媽媽不要用打罵的方式管教,可以試著輕聲細語溝通,但那位媽媽說,不行,一次要管四個,如果一有放鬆,就會被得寸進尺,騎到頭上去。那位元爸爸寒著臉對記者說,她太太常常跟他抱怨,說真的好累好累,幾年來沒睡過一天好覺,很怕有一天倒下去就起不來,現在終於發生,他會好好負起教養孩子的責任。

  當時哥跟我在臺北,看著這新聞。

  「媽也是,這幾年一個好覺都沒睡過。」我感歎。

  為了照顧爸,媽在半夜還會被喚起,睡眼惺忪地揉捏爸的痛腳、拍擊爸的酸背。

  日子久了,媽的手疲倦到受了傷,還不敢跟爸明說,只說自己的手是因為太用力轉瓦斯桶開關而扭到。

  中午在店裡趴著、或縮在調劑台後睡覺,一有常客來找媽(常客比例超高),爸就將媽喚醒,坦白說並不憐香惜玉。打烊後洗完澡,媽很困倦了,爸只要開口,媽還是煮一些稀飯、熱一些菜伺候。媽的工作量是家裡每個人的好幾倍,珍貴的睡眠一直被中斷,造成媽今日的最大願望竟是好好睡幾個覺。

  當一個好媽媽已經很不容易,要兼任好太太跟好媳婦,就更加困難。

  那就別那麼困難吧。

  但時光若能倒轉,我情願媽多跟爸的不體貼吵架,看看要摔什麼東西都好;多叫幾分外食;甚至多離家出走幾天,讓奶奶早點下廚吃吃自己做的東西。

  媽沒什麼很特別的教養方式,打起人來也不怎麼痛,就是一昧地付出。付出到讓我們兄弟都覺得很心疼的地步。

  曾經在研二時、從彰化通往臺北的火車上,因為要準備幾天後的課堂報告,我一邊查字典一邊啃著膝上的英文原文書。我的專注吸引到鄰座一位莫約二十八歲女子的注意。女子越挨越近,讓我開始心神不寧,以為她也對我念的東西感興趣,於是還刻意將書挪過去一些,讓她一起讀。

  半小時後,女子主動搭訕我,她問我怎麼都看得懂這麼厚的英文書。我很訝異:「你不是也看得懂?我還刻意分你看哩。」

  她搖搖頭,說:「怎磨可能看得懂,我國中就對英文死心了。」

  她繼續說道,她的工作是幫地下錢莊在路邊發名片、傳單,她在發傳單的過程中感受到這世界的某種懸殊。她看見賓士車,心中就會想,啊!何必發傳單給他呢,他一定不需要借錢。看見菜市場深處,努力為生活鑽營的小人物在窄小的空間、昏黃的燈泡下,她又很感歎,為什麼這些人辛苦了一整年,所賺的錢也許不如開賓士的人一個小時的所得?她又不忍將地下錢莊的傳單遞上。

  看見我啃著原文書,她很有感觸。覺得生命中是否錯過了什麼,不能成為某個知識階級的一份子似的遺憾。

  「你們家會不會很有錢?」她問。

  我不知道她所期待聽到的答案是哪一個,但我只有一個解釋。

  「剛剛好相反。」我說:「我們家欠了一屁股。」

  「可是你怎麼都看得懂英文?」她好奇。

  我省下"其實看懂英文的人滿街都是,念到研究生還看不懂英文不如去死一死"這樣的空包彈解答。

  「我媽對於教育費用,從來就沒省過,因為私校盯得嚴,我們三個兄弟全部都念私立學校,媽還低聲下氣跟許多親戚周轉了好幾次,上了大學,三兄弟繼續用就學貸款一路念上去;媽從不逼我們趕快就業。其實很多媽媽都一樣,希望下一代比他們那一代過得要更好,吃的苦也少。」我說。

  但當時我忘記說一件「除了辛苦砸錢」外,媽整整辛苦七年的特早起。

  因為我國一跟國二都亂念一通,成績超爛,升上國三那年我只好卯起來衝刺,每天都念到半夜才睡。媽開始注意我作息不正常,於是強迫我十二點以前就要上床。

  「你快點睡,媽明天早上五點叫你起床。」媽押著我,將我丟到床上。

  五點一到,媽就會搖搖晃晃,睡眼惺忪拍醒我。

  「田田,五點了,起來念書。」媽含糊地說。

  「吼,再給我十分鐘,拜託?」我求饒,兀自昏迷不醒。

  尤其在冬天的早晨,硬要爬出縮成一團的被窩,是很殘忍的酷刑。

  「十分鐘喔。」媽坐在床緣,昏昏沉沉,閉著眼睛倒數。

  十分鐘後,媽強行把我挖起來,並佔據我的床繼續睡回籠覺,我則去洗臉刷牙,坐在床邊的書桌上做練習題、背誦課文。

  後來哥哥跟弟弟也變成媽媽在五點時拍醒的物件。我一直到離家讀大學住校,媽叫了我整整四年,弟弟當時才升高二,在離開彰化念師大前,又讓媽叫了兩年。不知讓媽白多少頭髮。

  一晃,媽六年來幾乎每天都在清晨五點辛苦爬起,叫兒子念書。

  媽總誤解兒子成績好是兒子的腦袋靈光、努力讀書,卻忘記自己在其中扮演了什麼重要角色。

  如果時光倒流,我一定自己爬起床。

  但時光無法倒流,所以我很內疚。

  我一直覺得內疚是反省的必要情緒。

  「幸好我書念得好,讓媽的淩晨早起有了回饋」這樣的自我安慰想法其實是推諉,非常惡魔。

  如果連內疚的罪都背不起,怎麼談後悔?怎麼說真正的感激?

  寫著寫著,就偏離了主題。

  但未來有很多日子可以拉回媽教養我們兄弟的身影。很想再接著寫寫內疚的部份。

  媽住院前兩天,我回到家。那時媽手中只有血液成份的檢驗報告(白血球過多、紅血球與血小板過少),還沒到大醫院抽骨髓驗證是否癌症,每個人都在祈禱媽是嚴重貧血。

  那一晚,家裡內部在討論媽為什麼會突然暈眩、病倒,爸爸跟奶奶都說,是因為住在桃園的外婆罹患胰臟癌,媽兩地奔波照顧才會累倒。我終於忍不住,私下跟爸與奶奶糾正這種荒謬絕倫的去內疚化論述。

  我說,媽百分之百是積勞成疾,是長期以來大家都太倚賴媽欺負媽的惡果。

  奶奶一直很壓抑自責地說:「她早就在勸媽,不要這麼累,不要這樣一直寵爸」,但她始終無法沒有替媽說過一句話,也沒有理解過為什麼媽有時候忙到沒時間一邊顧店、一邊煮飯。

  都到了這種地步,大家還是盡力不內疚,將病的原因推到媽照顧外婆的奔波上,讓我幾乎要爆發。非常憤怒。

  這幾天大家都很累。媽平日的工作分給所有的人,大家還是忙不過來,或做得很差,又何忍媽去樓上上個廁所,不到一分鐘就被叫下來應付只是來買一瓶米酒的客人?

  幾個月前家裡藥局被健保局開了張罰單,理由是「非由藥師親自受理健保處方簽」,一口氣被罰了十幾萬,現在媽在保護隔離病房吊著點滴、發著燒,才總算輪到爸完全處理藥局的大小事務。媽病了,爸常在親朋好友面前感歎「我老婆病了,最近我才去二十多年來都沒踏進過的信用合作社處理事情,竟發現我什麼手續都不知道怎麼辦」這樣的句型,去讚揚媽的能幹。

  我覺得很難過。很幹。

  非常的幹。

  小插曲。

  媽說著夢話醒來,睜眼就跟我討霜淇淋吃。

  「媽,我剛剛出去買早餐回來時,從護理站聽到很恐怖的事。」

  「什麼恐怖的事?」

  「耶誕節快到了,醫院的教會啊,就請來一個簡單的馬戲團為病童表演節目,可是一大早排練,魔術師養的老虎就不見了現在在醫院裡偷偷躲起來,大家都找不到。」

  「哎呀,那個是人裝的老虎啦!」

  「是真的!剛剛我還聽到護士在點名,說有好幾個小朋友都不見了。說不定等一下就跑到隔離病房啦!」

  「聽你在亂講。」

  「是真的!我很怕我等一下去買霜淇淋回來,沒看到你,卻看見一頭老虎躺在床上,肚子鼓得超大就糟糕。」

  「那你就要擔心沒有媽媽。」

  「放心啦,我會用剪刀切開老虎的肚子,把你救出來。」

  然後媽繼續睡,我打電話問毛搭上火車了沒。

  「毛,跟你說,很恐怖!」

  「啥啊?」

  「就因為耶誕節啊,醫院請來一個簡單的馬戲團,今天早上那只老虎居然走失了,在醫院跑來跑去,然後」

  「吼!你不要說無聊的話啦!」毛掛掉電話。

  果然不愧是毛。

  她常常說,認識我不深的人總覺得我超幽默(她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被我拐到的),實際上相處久了,才會發現我根本就是個超級白癡的無聊男子。

  我等一下就要出去買霜淇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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