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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師父傻笑說:「你們兩個發出這麼劇烈的殺氣,想不注意到都很難。」

  阿義松了口氣,坐在地上說:「好險!差點就死了!」

  我忙說:「我們去把房間裡的綠影帶毀掉!快逃出去吧!這麼多槍聲,員警應該快來了。」

  阿義跟我剛剛都脫掉面具,所以師徒三人便到房間裡將側錄帶一卷卷毀掉,這時我突然後悔大叫:「剛剛差點白死了!」

  阿義一愣,問:「為什麼?」

  我指了指房間裡側靠山壁的水泥牆,阿義登時大叫:「靠他媽的!我們真笨!」

  說著,師父大笑走向前,按住彈痕斑駁的牆壁,「崩」出一大塊缺口,師徒三人便躍出牆洞,遊上垂直的山壁。

  「崩」出法律漏洞,然後溜了。

  ***

  這是我跟阿義的處女戰,也是我這輩子最難忘的驚心動魄。

  在耗竭每一滴荷爾蒙後,肚子餓慘了。

  「第一次殺人。」我歎道。心中畢竟一抹哀愁。

  「第一次殺壞人。」阿義補充道,又說:「我恐怕會殺上癮。」

  師父瞪著阿義,說:「要殺上癮,要先學會高強武功!」

  夜深了,路邊只剩寥寥幾個攤販,我選了個座位,點了六盤蚵仔煎、三盤海鮮炒麵、五碟快炒、三大碗四神湯、三大碗豬血湯。

  我跟阿義實在餓瘋了,立刻狼吞虎嚥起來,師父也卯起來亂吃一通。

  在殺人過後的夜裡,這樣大吃大喝好像頗為諷刺。

  但能這樣大吃大喝,也只有問心無愧才能辦到。

  血腥味已經遠離,眼前的,是飄著蒸蒸熱熱的美味。

  「英雄無悔!」師父大笑:「笑談渴飲匈奴血,壯志肌餐胡虜肉,這是岳爺爺的英雄氣魄,為國為民,俠之大者!」

  師父說得很有道理。

  但師父滿口蚵仔,又說道:「不過啊,岳爺爺雖是個千古傳誦的大俠,但他內心的煎熬跟咱們相比,卻是小巫見大巫了!」

  我奇道:「怎麼說?」

  師父灌了口豬血湯,含含糊糊地說:「岳爺爺殺千萬匈奴,他沒得考慮!因為這是為朝廷、為境內兆民拚命,岳爺爺沒得選擇,只要拿下勝利、收復失土、營救天子就對了,他沒心神思考胡人也是人,也是有爹有娘、有妻有兒的。岳爺爺這英雄下場雖慘,卻當得坦坦蕩蕩。」

  這話說得有趣。

  我也亂七八糟塞了滿嘴的東西,說:「我有些懂了,同樣是殺人,我們卻是觸犯國家法律,亂用私刑,所以我們會良心不安,但岳飛卻是奉國家命令列事,他就不必良心不安。」

  師父想了一下,搖頭說:「這話只說對了一半,不是良心安不安的問題,而是有沒有選擇的問題。」

  阿義沒空理會我們,只顧著大吃大喝。

  師父繼續說:「岳爺爺殺胡人的鐵騎雄兵,他沒得選擇,因為他是萬將之將,他的背後是家國律法。岳爺爺最後不也依了十二道金牌,赴京送死?如果岳爺爺心中懷有雪亮亮的正義,他大可挑起違令之罪、挑起被萬世誤解之名,勇敢揮軍直上!如此不就少了千千萬萬被胡虜奴役的漢民!」

  師父以豬血湯做酒,大笑喝下:「說起來,岳爺爺這英雄當得輕鬆,一死了之,萬古流芳啊!」

  如此說來,岳爺爺終究不夠英雄,的確。

  岳爺爺選擇了律法,視黎民百姓無物,毅然赴死。

  我接著說:「而我們,卻要在出手前審慎判斷一個人當不當殺,簡直一天到晚都在違法,都在考慮是否該給予壞人改過機會,一堆的煎熬,我已開始感到壓力沉重。」

  阿義突然插嘴:「殺死刑犯的為什麼不是受害者家屬?我看他們雖然希望壞人死掉,可也沒種自己動手啦!真正動手幹掉那些死刑犯的,就是領錢做事的劊子手,他們也不必考慮那麼多,反正殺人是他們的工作,他們也沒得選擇,砰砰兩下就OK了。」

  我忍不住說:「那叫法警吧,說劊子手好難聽。」

  阿義說:「反正一樣是殺人,軍人跟員警都可以推說是誰誰誰教他這樣幹的啦。」

  嗯,將殺人的心理負擔推給制度,彷佛制度本身真是正義的,而正義只是借著自己手中的板機輕扣,傳送出去,跟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

  制度真是強而有力的正義靠山。

  而我們師徒三人的所作所為,背後的靠山不是可以依附的制度,而是模模糊糊的正義。

  模模糊糊,卻熱血澎湃。

  相當真實、有血有肉的正義。

  卻也模糊得令人不安。

  沒有人,包括師父自己,可以說服我何者當誅、何者當誡,殺人的手長在我腕上,什麼都要自己來。

  執行正義的大俠,這真是充滿生命不確定性、價值惶恐的良心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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