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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在想什麼?湯滾啦!」師父說,夾起湯裡的螺肉。

  我將手掌拿開,盛了碗山菜,說:「師父,那場決戰最後究竟怎麼了?」

  阿義的臉給碗裡的熱氣蒸糊了,說:「還有啊,師父你怎麼活過三百年的?難道有烏龜長生訣?教一下、教一下。」

  師父手中的碗停了下來,躊躇著什麼。

  時光,又悄悄回到那個黑暗、幾乎無法呼吸的地穴裡。

  我的手掌被藍金的無形氣劍刺穿,卻硬是在他腦門上印下一掌,可惜氣勁已衰,只打得藍金踉蹌一退。我見機不可失,拿著劍往前一輪狂刺,卻只是刺進無聲無息的空氣裡。

  回想起來,當時我太倉皇了,居然一得手後便急著搶攻,卻讓陰狠的藍金趁機隱匿在劍風裡,像鬼一樣消失了。

  我再度閉住氣息,將左手掌貼著大腿,讓血慢慢沿著大腿流下,以免滴血聲引來藍金的劍。

  在黑暗中對抗黑暗,我的心境卻再無害怕,只是專注地尋找身負重傷的惡魔。

  藍金在我剛猛無儔的掌力下受了內傷,左肩跟喉頭各中我一劍,天靈蓋又挨了我一掌,即使在這樣的優勢下,我也必須冷靜沉著,才能為蒼生除害。

  但藍金似乎與黑暗融為一體,一點聲息都沒有。

  「難道藍金死了?」我不禁自問,手中的劍卻不同意。

  突然,我的喉頭一涼,接著喉間大痛,我的劍迅速向前一遞,卻刺了個空,一陣金屬擊地聲中,我便往後飛出。

  原來,藍金在黑暗中屏氣凝神,以極慢的速度摸黑運劍,不動聲色地找尋我的位置,等到他的劍碰到我的喉頭時,便重下殺手刺喉,我擊劍向前時,藍金卻棄劍移位,往我胸口烙下重重的一掌。

  我撞上地面時,手中的劍已震脫,我還沒爬起,肩上又挨了一掌,原來那藍金聽到我墜地位置,來不及拾劍便沖過來給我一掌,賊梆子,很好,我就怕他躲起來,他這樣趕來送我的命,我便顧不得見招拆招,揉身而起,跟他一掌一掌硬幹!

  我的喉頭不斷出血,胸口又受了極重的內傷,但我掌上的真力卻是不斷加重,一掌一掌都夾帶著猛烈的破空聲,那些聲音似乎是武林上千上萬條人命所發出的淒厲吶喊。

  而藍金內力雖不及我,卻也仗著黑暗,勉強逃開我大部分的掌勁,偶爾還以氣劍割畫著我的身體,就這樣,兩人靠著一股狠勁在黑暗的地穴中展開武林中最兇險、最激烈的最後決戰。

  藍金雖是武林前所未有的奇才,招式身法又冠於天下,但我說過,仁者終究無敵,我不顧性命地使出掌劍雙絕,淩空掌力絕不輸給藍金的氣劍,滿腦子想求仁得仁、誅殺惡魔,終於,我抓住藍金的身法,硬碰硬與他掌掌相連,拚起內力來了。

  你們該知道,純粹的內力對決是最兇險的,因為避無可避、躲無處躲,就算是勝了,我也將大耗真元,再加上身上的傷勢,說不定只是比藍金晚死幾刻罷了。

  我跟藍金就這樣鼓蕩真氣相抗,我的內力兇猛似怒潮,而藍金的內力如山崩落石,滾滾奔來。

  怒潮與崩石,幾乎炸裂了彼此的氣海。

  但,時間一刻刻過去,我的內力漸漸不支,神智也逐漸模糊,而藍金的內力也大為衰竭,但微弱的攻勢卻依舊向我襲來,好像沒有止盡似的,我咬著牙,不斷在體內百穴搜尋一絲一毫的真氣,將之彙聚起來對抗死亡邊緣的藍金。

  我不曉得為什麼內力應當比我弱的藍金,能跟我力拚到這種地步?他真是可怕的敵手,體內殘留的真氣竟也源源不斷,而我卻逐漸耗幹每一滴能量。

  就當我幾乎沒有一絲真氣時,我發覺從藍金雙手傳來的攻勢,也氣若遊絲了。此時,我的耳邊飄來了羞澀柔軟的歌聲,那歌聲是那麼熟悉、那麼動人,我知道,是花貓兒來接我了。

  於是,我笑了。

  這一笑,就這樣過了三百年。

  「啊?」我疑道。

  「我跟藍金就這樣,掌貼著掌,倒在詭異的地穴裡,直到三百年後,才抖落身上乾燥的黃土,神智不清地走出沉悶的地穴。」師父的聲音,也陷入了難以相信自己說辭的顫抖。

  「就這樣走了出來?好像睡醒一樣?」阿義聽得出神,碗裡的湯早涼了。

  師父皺著眉頭,說:「三百年的沉睡雖可說極為漫長,但醒了就醒了,也不過是大夢一場。」

  我極為迷惑,正要說話時,師父又說:「若要算起來,我醒來的那年正是西元一九七四年,這驚人的事實我當然是過了很久很久以後,我經歷了不少事情才知道的,至於我是怎麼醒來的,我自己也不知道,說到底,這還不是最重要的問題。」

  這當然不是最重要的問題,我說:「嗯,最重要的是,師父為何在地穴裡躺了三百年還沒死?」

  師父搖搖頭,說:「這也不是重點。重要的是,我醒來時,藍金已經不見了。」

  片刻,我的心懸著,呼吸停滯。

  師父深深地說:「藍金不見了,只留下兩個字。」

  我跟阿義屏息聽著。

  「等我。」

  師父的眼睛就像看到黃沙裡的兩個大字,瞪得老大。

  我跟藍金的內力在三百年間,一直沒有真正耗竭過,這跟淩霄派的武功原理很有關連。我跟藍金在對峙的過程中,彼此都將對方的潛力帶了出來,兩股真氣在我們的體內,從激烈的對抗,變成來回迴圈的過程,那些精純的內力從未真正離開過我們兩人之外,讓我們即使昏睡,身體卻像泡在由內力包覆的蛹一樣,令我們苟延殘喘。

  此外,地底中污濁的毒氣使我們閉氣悶打,直到生理機能幾乎停頓,我們都在千年未見過一絲陽光的毒氣中互鬥,於是地穴裡充滿了各種命運惡作劇的條件,毒氣使我們像活殭屍一樣,假死了三百年。

  直到有一天,一群鄉村農夫在地穴的頭上鑿井取水,井洞使穴內的毒氣慢慢散去,就像封印的古老魔咒被解除,我漸漸醒了。

  醒了,身體當然好些遲鈍,神智困頓不已,洞穴裡只有一絲絲微光從遠處透下,卻已令我睜不開眼,當時我並不清楚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兩個時辰?半天?一天?還是一個月?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藍金不見了。

  我費了好大的勁,才勉力爬了起來,看了地上藍金的留言後,我只是懷疑我為何沒被先醒來的藍金所殺,我一邊摔倒,一邊想著這問題,後來,我看到了遊坦之蒼白無血色、無腐爛的屍體,又在附近看到冰涼的長鐵鍊,以及更加冰涼的李尋歡。這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看到了遠處森然林立、成千上萬的石像,這才令我大吃一驚。

  你道是啥?

  原來,我跟藍金搏殺的死亡地帶,竟然是歷史千古之謎的秦皇陵!

  當時,我當然不知道那些懾人的武士石像是秦皇地宮的陪葬品,不過我也沒時間為之感到興趣,我只是站著活動筋骨,努力調適三百年未曾移動過的身軀,撿起地上失去光彩的寶劍後,便吃力地爬出地穴。

  好不容易出了地穴,我看見一群穿著怪異的人們嚇得往後跑,嘴裡像是叫著:「又一個怪物!」

  當時我更確定,藍金的的確確先我一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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