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九把刀 > 功夫 | 上頁 下頁


  老人歉疚地摸著頭,蹲在地上撿拾散落一地的書頁,我很自然地跟著蹲了下來,幫老人將碎紙搜集起來。

  「不必、不必!你快點出去就是幫著我了!」老闆不耐地說,催促著渾身酸臭的老人離去。

  老人只好愧疚地站了起來,深深一揖後,便快步離開書店,留下雙耳發燙的我繼續撿拾滿地碎紙。

  老闆拿著掃把將碎紙掃進畚箕後,我悻悻地看了十幾分鐘的小說,便胡亂買了兩枝螢光筆,臉一陣青一陣白逃離了書店。

  其實從頭到尾我都沒錯,出狀況的也不是我,但我的個性很怕尷尬,發生這樣令人窘迫的事會把我的細胞快速毒死的。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腦中還揮不去剛才的怪事。

  那個可憐的老人其實還蠻有禮貌的,只是奇怪了點,看不出來有什麼傷害人的企圖。

  他這麼熱心介紹小說給我看,真是奇哉怪也。

  算了。

  這只是人生裡一個問號加一個驚嘆號,連構成一個句子都辦不到。

  我走在離家只剩三百公尺的小巷裡,路燈接觸不良地閃爍,我的影子忽深忽淺,不過我早已習慣了這條夜路,什麼鬼鬼怪怪的我從沒放在心上。

  但,此時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不由自主地加快。

  一種很壓迫的感覺滾上胸口,就像全身被一個巨人的手掌給緊握在掌心似的。

  我勉強深深吸了一口氣,加快腳步往前走;莫名其妙地,一向討厭回家的我,此刻卻想疾沖回家。

  這條小巷怪怪的。

  說不出的令人反胃。

  而一切,才剛剛開始。

  一路上,我都被異常沉重的氣氛壓迫著,直到我推開家裡的鋼門,方纔那一路緊迫盯人的壓力在我進門的瞬間驟然消失,我松了一口氣,好像剛剛從深海裡冒出頭的舒暢,感到一種方才完全是錯覺的恍惚感。

  「我回來了。」我低著頭,將鞋子亂脫一通,只想從玄關沖回房間。

  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一個想從諾曼第搶灘的軍人免不了要挨上幾顆子彈,這是基本的覺悟。

  「淵仔!快過來喝茶!從大陸帶過來的高檔貨啊!」一個禿頭肥佬大聲咆哮著。

  這個禿頭肥佬老是自稱從大陸帶來一堆高檔貨,每個小東西都給他吹捧得像全世界僅此一件的奇珍異寶,但我看他都是在誆我老爸的。他一臉奸臣樣,我卻必須叫他王伯伯。

  爸爸那些酒肉損友大力招呼我過去沙發上坐坐,看他們品玩千古難覓的茶壺和百年難得一見的好茶餅,還努力地教我怎樣辨別好貨跟爛貨,我看他們還是先教我爸爸怎麼樣選朋友比較實際點。

  呼喝聲中,我心裡雖然是一堆糞便,但是臉上還是裝出「各位叔叔伯伯教得真好」的樣子,這不是因為我學他們裝老奸,而是我的個性問題。我不願意讓任何人難堪罷了。

  我在煙臭熏天的客廳中待了一個半小時,才勉力逃回久違的臥房,我實在是累了。

  前幾天聽我爸說,他過幾個月就要到大陸去設廠,因為紡織在臺灣快變成一種學名叫「夕陽工業」的沒前途產業了。我真希望他能趕快去大陸,開幾個廠都沒關係,賠點錢也無所謂,總之不要再跟這些亂七八糟的叔伯聯手毀滅我的生活。

  我洗完澡後,隨便看點書,就上床睡覺了。就跟平常一樣。

  這幾天睡前我都在想,是不是該補習了?不過這不是課業壓力的問題,而是一旦補習的話,我就可以理所當然更晚回家了。

  還是算了。我咕噥著。

  繼續去書店看小說吧,我想。大不了把排山倒海的《蜀山劍俠傳》看完,那一定很有成就感。

  當時,我以為我的一九八六年會在空虛的空虛中度過,什麼都沒有留下,也不會帶走什麼。空白的一張紙。

  但是!

  快要睡著前,我突然想起一件很怪異的事。

  我翻出被窩,拿起一本大約一百多頁的小說,用力從中間一撕。

  跟我想的一樣,我根本沒辦法撕下去。

  如果從小說的中間,也就是黏著膠水的部分猛撕的話,要把一本厚書拆成「前後兩本」是很可能的。

  但是,要抓住書面的兩端,像撕一張紙一樣將整本書撕成「破碎不齊的兩大塊紙」的話,這簡直無法辦到!就算只有一百多頁的小說,也絕難如此說撕就撕!

  我撕到雙腕都發疼了,也奈何不了一百多頁的薄書。

  今晚在書店裡遇到的老人,他的腕力真有一套!將一本將近三百頁的小說,在大笑間從中稀鬆平常地扯爛,真是老當益壯得恐怖!

  「怪人。」我喃喃自語後,終於慢慢睡著。

  對於不可思議的事,感歎一下就可以了,若要花時間深究就太愚蠢了。

  好奇心這種特質,在我身上也是稀薄的存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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