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月是故鄉明 | 上頁 下頁
五〇


  在候車時,英子覺著全身酸軟,額頭沁出了涼汗,兩條腿都不聽使喚了。但她的頭腦是清楚的,儘管她的二疊半住處,離電車站不太遠,她自知已沒有能力跨越這段距離。她要「打的」。這時候她不能只想到省錢,命比錢還要緊,但她發覺自己連做手勢的力量都沒有,惟恐自己會倒在候車亭裡。

  「小姐,你不舒服了……」

  英子只知道面前站著一個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但她卻看不清他的面孔。

  「你是乘這趟車吧!我們同路。」

  英子也顧不得多想,猶如奄奄一息的落水者,撈著了一根稻草是絕不能放手的。事後英子都無法分辨清楚,是她挽住了他的胳膊,還是他攙扶著她的胳膊。也許因為有了同路人,那種瀕死的感覺似乎有所減輕,雖然胃內仍很嘈雜。但她覺著能夠忍受。她是多麼希望一直坐在電車上,不用下車了。她不喜歡大幅度的移動身體,就想蜷伏在一個地方,車子一站、一站的停,然後又開動……車子又停下來,年輕人攙扶著她下了車。

  英子抬眼細看,奇怪的是這正是她要下車的地方,「謝謝你……」她試圖擺脫他的手臂,立即踉蹌了一下,險些兒跌倒……

  他搶步向前扶住了她,說:「我們是同路,我可以再送你一程!」

  英子求之不得呢!到了樓門口,她堅持不再麻煩他了,她都顧不得問他的姓名,唯恐他會追上來,徑直走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爬上樓梯的。英子暗自慶倖是住在二樓,要是五樓、六樓,她會躺倒在樓梯上的。

  推開房門,胃裡的東西,翻江倒海似地傾吐出來,她撲倒在地板上,胃內還感覺著陣陣的抽搐,疼痛難忍。她原想回「家」了,自己安靜地躺一躺,休息一會兒,晚上還要去餐館打工哩!嘔吐卻無法抑制住。最後她發現嘴裡苦苦的、粘澀澀的,才知道連黃色的苦水都吐出來了。她朦朦朧朧地感覺到,自己是孤立無援的,有誰能來幫助她從「苦水」裡解脫出來?她會毫不猶疑地嫁給他,「是的,我一定嫁給他!」她的腦子裡在反復地迴響著這樣一句話,仿佛唱針在唱片上固定的一個地方……

  她迷迷糊糊地感到,自己被抱到了乾淨的褥子上,吐出來的東西被掃走了,還有嘴裡那些粘乎乎的苦水……她知道這是自己的希望,也許是夢幻,漸漸地她入睡了。當她再醒來的時候,竟讓她大吃一驚,活生生的現實居然與夢境裡遇到的相似,起初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坐在門旁定睛望著自己的一個年輕人,她立即仄歪起身子,大聲地問:「你是誰?」

  「小姐,你醒了!」他輕聲地說:「我是與你同路的,……我不放心,怕你會出什麼事……我又隨後跟著你……沒有得到你的允許,進了你的房間,真是對不起!」他越講聲音越低,頭深深地埋在胸前。

  英子想起來了,那位助人為樂的青年人,趕忙道歉說:「對不起,請原諒我的失禮!謝謝你的幫助,給你添麻煩啦!」

  年輕人開始站起身來說:「沒有什麼,請不必客氣,我要告辭了。」

  「請你留下姓名……」英子懇求說。

  年輕人說:「不必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以後我再來看你!」

  年輕人悄然地走了,英子才發現在低矮的炕桌上放著蛋糕、鮮果汁和一瓶咖啡,原來由於房間小,沒有冰箱,平時她難得準備食品,這位年輕人想得十分周到。他走了,英子心裡悵悵的,她不知道是不是還能遇見他?「是的,我一定嫁給他!」這已經中斷了的聲音,又像車軲轤似地轉了起來,她用兩手將耳朵堵住,這聲音卻依然清晰地可以聽到。她自己勸解自己,那是神智不清楚時,胡思亂想出來的!

  後來,英子又與這年輕人相遇了,他就是近江大郎。那時他在大學裡讀商業經濟系,正面臨畢業。事後他向英子坦白說,當她第一天來售貨亭時,他就注意到她,他在眾多的顧客中並沒有引起她的興趣。說句實在話,他長得很一般。她卻將他迷住了,他不好意思地承認,自己曾跟蹤過她,知道她的住處。那天她不舒服,是他第一個發現了她面色蒼白的……

  英子心裡清楚,大郎不是她心目中渴望的白馬王子,可他為人忠厚,對自己感情真摯,此外他有學歷,她不討厭他。

  大郎非常誠懇地對她說:「你那裡的居住條件太差了,我在校外租了一套公寓,房子很寬裕……」

  生病後的英子,體力大不如以前了,她不能去餐館打工,「兩疊半」的住處吃飯也成問題。此外,她從內心裡覺著孤單,希望能有個依託,英子搬進了大郎的公寓。

  英子對於大郎逐漸地有了較多的瞭解:知道他有一個頗為殷實富有的家庭,他又是長子,畢業後即回家繼承家業,承辦大公司。就她本心來講,現在就找個歸宿未免太早些了,可殘酷的生活告訴她,這似乎是一條安穩可靠的路。一回想起自己躺在骯髒的二疊半裡,她就會不寒而慄的。

  大郎的家在千葉縣,離東京並不遠,利用學校裡短暫的假期,大郎把英子帶回了家。近江家比英子想像的還要闊綽、還要富有。但近江家嚴格的家規,老近江和近江夫婦的威嚴讓她覺得不舒服,她覺得自己就是一隻自由飛翔的小鳥,由於要躲避大自然裡暴風雨的襲擊,它闖進了一隻早已築好的鳥巢內。巢內的鳥們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它、排斥它、想方設法地逐掉它……小鳥帶著被淩辱的、被損害的身心離開了鳥巢。

  英子被安置在四面都可以看到的客廳內休息,置身於全家人的監督之下。看得出來,她在這裡的地位是最卑賤的。她需要殷勤地服侍兩對老人。英子認真地想過,與其在近江家做免費保姆,任何一點紕漏,都逃脫不掉她們那犀利的目光。還不如到社會上,去幹有報酬的工作,雖說顧客也有不少挑剔的,憑她的經驗,幹這些事並不困難,再說顧主並非固定的,不斷地結識新人,她覺得更適合自己的性格。

  事後大郎才發覺,將英子帶回家中,希望得到雙親的認可,是他的錯誤。事與願違,不單單父母對他很不滿意,英子也毫不隱晦表現了對近江家的反感。他陷入了一籌莫展的境地之中了。

  奶奶最瞭解英子,她這人沒有長性,三天熱乎勁兒,不論是買東西、幹事情或者與人相處。尤其從千葉縣回來後,英子看到了大郎在近江家的地位,雖然身為長子,但性格很懦弱,這可能與他太忠厚有關係。在英子眼中,忠厚可不是什麼好品德。這是受人欺侮、擺佈的標誌。時間稍長,大郎的缺點漸漸顯現出來。英子親身體會到感情和愛情並不是一回事情。自己在嘔吐時的下意識的許諾,不應該認真的。她是那種感情外露的人,對於大郎的不滿,漸漸地表露出來,有時還會無緣無故地發脾氣,搞得大郎無所措手足,正因為他溫和、柔順,英子就越覺得沒意思,她暗自下定決心要離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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