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月是故鄉明 | 上頁 下頁


  當一個穿著藍色套裙,梳著披肩長髮的玉立亭亭的女郎,向她輕盈地走過來的時候,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大廳中佇立太久了,頗有劉姥姥進大觀園的傻氣,因而引起了飯店服務人員的注意。按常規進飯店就應該去辦登記手續,這裡又不是供人觀賞的博物館。她迅速地用眼尋搜了一下,發現辦公的檯子在大廳的一個角落。她急忙拿起皮箱,背好背包,想避免和語言不通的服務員進行交談,誰知忙中有錯,背包竟沒有挎好,從肩上滑落了下來……

  那女服務員竟然搶先一步,用手去提皮箱。

  豐子用手緊緊地握著箱子的把手,她知道在國外進行的都是有償服務,可她就是有力氣而沒有錢,當然要想辦法揚長避短了。這主動權可是在自己手裡。她使出拔河的勁兒,打定主意不肯輸給對方……

  「豐——子——」

  極輕的,但卻是千真萬確的喊聲,絕不摻著任何幻聽。豐子大吃一驚,自己不會是做夢吧?這一驚可不大要緊,手中的勁兒自然是泄了,箱子竟落入對方之手。她急忙抬起臉來,盯視著對方,才發現這年輕女人戴著一副墨鏡,豐子立即意識到她不是飯店的服務員。她匆匆地打量了一下對方,才發覺自己太粗心了。這女子穿的藏青色的西服套裝,不僅做工精細,品質也是上乘,辨認面料還是最近因為來日本要做些衣服和媽媽學的呢!上衣有些寬鬆,裙子是絕對超短的,據說這是近年來日本流行的服裝款式,露在西服外表的白色繡花襯衣的領子,肯定是手繡的,顯得素雅華貴,袒露在外的白皙的胸部上是一根纖細的鑲嵌著紅色珠子的金項鍊,豐子無法辨認那珠子的真假,但那項鍊的樣式卻會令年輕女孩子們著迷的……順藤摸瓜望過去,一雙修長的富有女性魅力的大腿,罩在一雙淡灰色的長筒絲襪內,使她一身的穿著色調十分協調,楚楚動人。

  粗略的目測,豐子覺著來人應該和自己的個子相仿,但因為對方穿的高跟鞋跟兒很高,她才顯得略遜一頭。她們相對站了片刻,豐子不知道如何打破僵持的局面。她不僅拿不定主意應該講什麼樣的話,甚至該用哪種語言都不清楚。中文?日語?英文?

  「我是英子!」對方講話了。

  豐子乍一聽,竟然沒有反應過來,依然是愣愣地站著。

  「怎麼還傻站著!我是英子。」

  這聲音熟悉極了,的確是英子!豐子如夢方醒。當她明白了以後,很難說清楚那一瞬間自己的感受:是驚、是喜、是氣、是惱,是恨、是怨?……撞擊著她的最大衝動是,要摘掉英子的那副道具眼鏡。她不明白為什麼你在我面前還戴著假面具。我要撕破你的偽裝,這一衝動確實包含著有被戲謔後的憤怒。

  當她猝不及防地向英子伸過手去,打算強行摘掉眼鏡時,英子本能地將頭歪向一邊,閃開了,厲聲地說:「別胡鬧,這是在日本!」

  豐子立刻像泄了氣的皮球,兩手垂了下來,以前在國內,她早已聽慣了英子對自己的申斥,因為英子是早來人世間五分鐘的姐姐。

  「背好你的背包,和我一起到櫃檯去辦理手續。」英子的聲音放緩和了。但仍然是命令的語氣,軟中有硬。

  豐子滿臉不高興地、默默地跟著悄然行走在大廳裡的英子後面,後悔的念頭緊緊地纏住了她:「我不應該到日本來!我到底為什麼來的?為誰來的……」她的頭腦裡反復盤旋著這幾個問題,她甚至暗自橫下了一條心,當英子空下來,有時間和自己面對面坐下來交談的時候,她會直截了當地向她提出來,「給我打張機票,讓我回去!」她內心裡覺著受了委屈,挨了欺侮,蒙受了侮辱,而肇事的對方竟是英子,這是她萬萬沒有料到的。

  其實她來日本,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英子,無論在國內、飛機上、抑或是踏上日本領土的短暫時刻,在她的腦海裡活靈活現地描繪出了,與英子相遇的生動的震顫心弦的場面。那將是終身難忘的,要知道她們是同胎一卵的孿生姐妹,她們原應在飛機的弦梯下,手拉著手,互相依偎著,緊緊地依偎著,拍上一張紀念像。而眼下這場景卻是她做夢都夢不到的……

  豐子原是漫不經心地站在一旁看著,她聽不懂英子在和服務員談些什麼,可她不得不佩服英子學語言的能力,一年半前她還是一個不懂五十音圖的日語盲,如今講話不僅流利,語音還非常圓美,不知根知底的,誰也不會想到她是中國人,特別是她那一套入時的打扮。

  男服務員不時地哈腰、低頭,口中念念有詞,從那滿臉堆笑的樣子看來,似乎是在向英子表現歉意。

  英子挺直腰杆,面部表情沒有變化,至少表現了某種不滿。

  突然,男服務員從櫃檯的旁邊繞出來,接過英子手中的皮箱。

  英子又去拿豐子的背包。

  為了避免交談,豐子特意又將背包帶往肩裡移了移。心想這裡不僅有隨身用的東西,還有爸爸媽媽給你帶來的親筆信和像片呢!

  英子是聰明人,立刻向男服務員打了一下手勢,他知趣地將皮包提走了。

  兩人相跟著走出了皇子飯店的大廳。本來豐子的腦海裡塞滿了疑團:到了旅店為什麼不到房間去休息一下?皮箱提到哪兒去啦?為什麼住這樣豪華的旅館?為什麼不去成田機場接我?……她覺著懶得啟口,一切事物在她的眼中看來都十分陌生:陌生的國土、陌生的人群、陌生的語言,讓她覺著冷徹肌骨的是:最熟悉、最親切的人也變成了莫測高深了,身旁仿佛包裹著層層的述霧,雖然英子近在咫尺,卻讓她有一種遠在天邊的感覺。

  看來英子是有意避開人們的視線,在走出皇子飯店的大門後,她才放慢了腳步和豐子並肩走在一起。

  「怎麼啦!累啦?不高興啦?想奶奶啦!」英子講話了,自然說的是中國話,否則豐子聽不懂!

  豐子懶得理她,在國內她就有一種咄咄逼人的壞毛病,現在還要加一個「更」字,仿佛是在她的王國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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