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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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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在國內時,她的研究所旁邊有一個由外地農民支撐著的農貿市場,他們從農村來城裡打工,說著帶方言的普通話,每天辛苦操勞著。所裡的「文化人」通過玻璃窗,俯視這個髒、亂、差的農貿市場,稱他們為「盲流」,把他們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她知道城裡人與他們沒有真正意義上的交流,然而似乎又離不開這群外地人,下班時一定順便從那裡買些菜回家。終於有一天,這個農貿市場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現代化的商場。所裡的「文化人」再通過玻璃窗看對面的高樓,該是抬頭仰望了。大家又抱怨再也吃不到以前的便宜肉菜了。現在想想,她遠遠沒有他們堅強。對於他們,從農村到城市,是一個飛躍。對她而言,從國內到國外,也是一個飛躍。她比他們愛抱怨,就因為自己多讀了幾本書?有意思的是,在國內時,她看過一些海外文學,留學生受了一點苦,常說自己苦;她也看過一些知青文學,知青受了一點苦,也常說自己苦;可農民受了一輩子的苦,卻從不說苦。 董浩從以前的戶主變成了一個兒童。在國內,他是一個科長,有熟悉的文化背景和生活方式。到了美國這個最能給人獨立自主的國度,他像一個兒童,一切從頭開始。學電腦、學英語、學開車,都是孩子在學的東西,他一個而立之年的男子現在才開始學習。這種不適應,讓他不自信。唐敏不是理解不了董浩的難處,她只是不願意去理解。在實驗室裡有時也會自責,應該對他好點,畢竟她對不起過他。她就是抱著這樣的決心回的家。一進家門,看見董浩很用心地剪報紙上的COUPON(折扣券),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將他看低。心裡下的決心立馬化為烏有,再一說話,必定是針鋒相對。她就是沒有辦法對他好。 再說董浩也是難,他談理想,她說他不切實際;他打工賺錢,她覺得他無能。董浩則像孩子一樣通過一些小事發洩他的不滿,故意把電視開得很大聲,發出幾聲怪叫,這引來的是唐敏從鼻孔裡發出的「哼」,全是鄙夷。只要一看見董浩油乎乎的小平頭,就是不悅。一點小事,就能讓她生氣。 他們已經無法進行正常對話了。有一次,唐敏問:「抹布呢?」董浩不說不知道,說:「我把它寄給我媽了。」同樣,董浩給一些地方寄了求職信、履歷表,唐敏當時就放肆地嘲笑他犯了幾個明顯而簡單的語法錯誤,這無疑傷了一個男人的自尊心。 在休息室吃午飯的時候,唐敏有時與實驗室的人說一些她的煩惱事,無論老的少的,一致反應——這有什麼好吵的?仿佛聖人。尤其王永輝、陳天舒這兩個未婚的年輕人,講起大道理一套套,什麼寬容啊、忍耐啊、信任啊、接納啊,活像兩個婚姻諮詢專家。唐敏心裡覺得非常好笑、滑稽,他們完全不知道婚姻是怎麼回事。她反而為這兩個年輕人擔心,以這種美好心態走進婚姻,以後還不跌個頭破血流!他們不知道這種吵架的心理,夫婦彼此排斥時,講不了三句話,就擦槍走火,引發一場戰爭。 現在不太吵了,誰也不罵誰,誰也不管誰。無言的抗議比銳利的爭吵更可怕。兩人很快就分開了。 這天是唐敏生日。唐敏對生日從來不看重,到了這個年紀,就更不看重了。早上起來,唐敏相當美式地喝下一大杯加冰塊的冷水,董浩則把牛奶放人微波爐裡熱一熱喝,又烤了兩片麵包。唐敏想:真是勢如水火。 傍晚,王永輝與教會的師母到家裡坐坐。唐敏覺得教會的人多少有點傻,吃得挺飽的,沒事就幫助人,當然她吃得再飽也不會這樣去幫別人的。他們帶來一個蛋糕,師母念了《詩篇》第九十篇:「我們一生的年日是七十年,若是強壯可到八十歲,但其中所矜誇的,不過是勞苦愁煩,轉眼成空,我們便如飛而去。求你指教我們怎樣數算自己的日子,好叫我們得著智慧的心。」師母的意思是要她感謝生命的恩典,唐敏聽了只覺得過一天少一天。 師母又說:「先生多大啊?」 「同歲。」 「哦,」師母笑,「同壽,同壽。」 這話到了唐敏耳邊,像是「同死同死」。師母是個五十來歲的女人,覺得三十歲人生才開始,哪裡料到唐敏如此悲觀。 三十對女人仿佛是一個坎兒。不到這個年紀不知道,再怎麼早熟都不行,不到這個年紀就是體會不到。二十九歲時,很可以自稱二十幾歲,與二十一歲的小青年平起平坐。 三十這個生日一過,雖然看鏡子中的她還是那樣,可心裡一直有個聲音在提醒自己:是個三十歲的女人了。人越是長大,越是世俗,越是現實。 晚上董浩回來,唐敏說,我們分開吧。 董浩看了她一眼,話也懶得說,將他的頭鑽進美國公寓裡那種大大的壁櫥。他沒有什麼東西,收拾了一下,就要離開。這個日子,他早預料到了。董浩提著箱子,他來美國時帶來的那個,現在又要帶著走了。 唐敏被他麻利的動作嚇著了。她站在門口,小聲地說:「你在心裡笑我吧?」 唐敏這麼一說,董浩倒是真的笑了一下:「笑你?笑你什麼?我有這個能力笑你嗎?你不要在心裡笑我就不錯了。 在美國這些日子,我一直很自卑,對有錢人,對有能力的人,我都不敢多說話,怕人家笑我,怕人家的話中話讓我更自卑。所以今天你的決定我能理解。一個男人不成功,只有讓別人笑的分。」 「把你辦來,是為了對你負責任。和你離婚,是為了對我自己負責任。」 「你真是越來越會說話了。在美國三四年,中文倒是見長。」 「你不用挖苦我。至少我在你出國這件事上是費力勞神的。我借錢作擔保,學校證明,系裡證明,你以為就是買一張機票嗎?」 「是,你了不起,你是我的上帝,我是因為你才能來到美國,滿意了吧?」董浩說完扭頭就走。 分開後,唐敏倒是不安,但她絕不後悔。她知道,她是無法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了。唐敏只希望在生活上幫助他。 董浩打了個電話來,問她現在怎麼樣。 「就那樣。」唐敏說。她說的是實話,她的生活就只能是那樣了。她反問,「那你呢?」 「也就那樣。」董浩說的也是實話,日子越過越沒了感覺。 問候完畢,兩人無話可說,可是董浩並沒有要掛電話的跡象,於是唐敏說有什麼事她還是會幫忙的。唐敏的話音剛落,董浩便迫不及待地說:「那你借我四千塊錢吧。」 「四千美金還是四千人民幣啊?」唐敏在電話的一端開著玩笑。 董浩沒有作答。 「好,我給你寄張支票過去。」唐敏說這話時,自覺孤傲得如同張愛玲。1947年6月,張愛玲覆信給先生胡蘭成:「我已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你不要來找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了。」在這封決絕信中,張愛玲還是寄上了三十萬元。 「好,這筆錢我是要……」董浩試圖解釋借錢的目的。 唐敏笑著拒絕了:「不必了,借錢是我的事,用錢是你的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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