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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董浩實在把美國想得大簡單了,以為美國滿地黃金。這些年來她越發地感歎生活的不易。每個人剛來時,都會有一段不適應,語言不好,手頭緊張,孤獨寂寞。她想起她剛到美國兩個月時,看到報紙上電器大賤賣的廣告,決定買一個微波爐回來,剛剛拿到駕照幾天的她就自己開車去了。當時順道在什麼地方停下,路邊寫「PARKING PERMIT ONLY」,每個字她都認識,合起來就不知道是有證停車的意思,字面上看起來像「只允許停車」,她把車子停好,辦完事回來時,她的車子上多了一張罰單。她掃興地繼續開車去買微波爐,加上車子罰款,這個微波爐並不便宜。微波爐裹著紙箱,老大一個,她拿不了,店員熱心地替她搬到車上。

   到了家,她又拿不上去了。唐敏自尊心極強,不願意求人,實在沒有辦法,於是她在公寓四周打轉轉,看看誰能幫她。看見他們公寓經理,就請他幫忙搬上公寓。他爽快地答應了。到了公寓,她說,就放在地上吧,回頭我收拾個地方再擺好。他說,我幫你一次性放好吧。唐敏見他如此好心,心裡害怕起來,她是一個自我保護意識很強的人,匆匆隨便地收拾個地方出來,他把微波爐放上去,甚至幫她把插頭插上,說以後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可以來找他。唐敏說謝謝,他說了一聲「SURE」,走了。

  人家一走,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扶著微波爐哭起來。

  仿佛就是受不了人家無條件地對她好,承受不起呀。在美國最難的就是像她這樣的已婚單身女人,可以享受的男人服務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男人服務又不敢享受。那個時候,她是真心希望董浩在身邊,她想,董浩在,她就不需要這麼苦了。

  如今可以享受的男人服務來了,卻只知道高談闊論,好像任何事情的成就對他都唾手可得。他反而成了她的包袱。

  為什麼生活的裡裡外外一直讓她失望?

  這種失望,讓她的心都發黴了。和董浩在一起,她才體會到窮的滋味,窮的悲哀。貧賤夫妻百事哀。別的女人賺錢自己花,她的錢是要養家糊口的。到了這種時刻,她早就不知道愛情為何物了!她的愛情是務實的。對董浩的失望,對自己的失望,她又窮又苦,像一個走在窮途末路上的老人,毫無前途可言。

  §3 默胄《百忍歌》

  後來電視看不下去了,中文網路也看不下去了,唐敏那點獎學金不夠用,董浩從國內帶來的那筆錢也只見出不見人,家裡出現了「經濟危機」,不能再坐吃山空。於是他同意去打點工,除了經濟的考慮外,他也不願意在家裡呆著,兩人見面就是吵架。

  不是冤家不聚頭,兩人就連切個番茄都能吵上一架。

  唐敏來美國幾年,習慣美國人的橫切,董浩還是中國人的豎切。

  唐敏說:「三文治都是橫切的。」

  董浩說:「我家的番茄就是豎切的。」

  唐敏說:「橫切科學。」

  董浩說:「反正都吃到肚子裡。」

  唐敏堅持要橫切。董浩不理她。唐敏火了:「你切你的番茄,我切我的番茄。」

  結果到吃飯時,夫婦倆戰火又起。唐敏夾了一塊白沙糖涼拌番茄,一看是豎切的,恨恨地扔到董浩的飯碗裡。董浩一看心頭之火就冒了上來,將嘴裡正要嚼的一塊番茄用筷子擲到唐敏的飯碗裡:「這是你切的!」

  夫婦吵架,女人總要占點上風,唐敏也是如此。見董浩如此以牙還牙,唐敏覺得吃了大虧,就霍地站起身,將盤裡所有堅切的番茄一塊塊扔到董浩碗裡,一邊扔一邊叫:你切的!你切的!」

  好狗不跟雞鬥,好男不跟女鬥。董浩此時怒火中燒,顧不得什麼好男不好男了,也夾起盤子裡一塊塊橫切的番茄扔進唐敏的飯碗,嘴裡罵:「看你橫,看你橫!」

  兩人打了個平手。唐敏卻覺得自己輸了,悲憤交加地端起盛番茄的空盤子,尖叫一聲「董浩」,就將盤子狠狠地砸在地上。隨著「嘔當」一聲,她掩著臉沖進房間,撲倒在床上痛哭不已。

  每次吵架其實都是由唐敏引發的,卻也都是由她收場。

  唐敏比較愛生氣,什麼小事也能發一通火,董浩被惹急了,發更大的火。董浩不發火則已,發起火來,唐敏頓時沒聲了。收場的還是唐敏,不過她收場的方式有些異於別人。別人氣急了,是咒對方死;她氣急了,是說自己要死了:「你也不用和我吵,我哪天死了,你也就安心了。」此話一出,董浩果然就安靜了。

  這次番茄大戰的結局又是這樣,唐敏在床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你也不用氣我,我死了,你就安心了!」不過這次比哪一次都更加傷心。董浩瞪著眼看她,覺得自己這個男人真夠孬的。

  董浩去打工,但是不允許唐敏跟別人說,他們對國內的人口徑更是一致:他在複習,准備考TOEFL和GRE。

  夏季,餐館工也不好找。他看見掛著「HELP WANTED」,進去,不要他,他說一句「THANKS(謝謝)」走掉。沒有掛牌子的,進去,更不要他,他再說一句「THANKS」走掉。說到後來,他改成「THANKS ANY WAY」,這句話接近中文的「怎麼樣也謝了」,帶著他的賭氣和僵直。好不容易有一家越南人開的中餐館要他,他說「THANK YOU SO MUCH(太謝謝您了)」。老闆曾是越南難民,會講國語、粵語、英語和越南話,不過好像哪一種話都不是講得太好。董浩以前只知道美國吸收各國人才,愛因斯坦、索爾仁尼琴,美國把他們吸收且保護起來。

  二戰後,蘇聯搬走的是德國的設備,美國要走的是德國的人才。現在知道,美國也接受各國的難民。越戰之後,美國像是為了贖罪,接受了一大批越南難民。東方人勤勞節儉,幾年後都過得不錯。

  在國內,董浩有體面的工作,有優厚的薪水,有受人尊敬的地位,與眼前圍著客人和老闆轉的日子對照,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深感社會地位已經降到最低點。

  穿著白襯衣、黑褲子,就像個少先隊員,只不過把紅領巾改成了黑領結。在餐廳裡,從早上十點半幹起,準備工作,擦桌子,擺餐具,添油加醋,十一點開門,客人「嘩」地擁進來。他一個人管幾張桌子,那個穿黑西裝的男人先說要冷水,端上了冷水,再說要盤辣椒,給了他辣椒,又說來碗白飯。「你不會一次說完嗎?練腿哪?」董浩真想罵。

  到了結帳的時候,他只給了一塊錢小費,百分之十的標準都不到,四個「誇特」散在桌面上,像是打發叫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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