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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這話他聽哥哥說了無數遍了。其實,他家不過是個臭老九,但哥哥身上那種幹部子弟的氣質卻是天生的。他鄙睨萬物,不管看誰,目光都冷冰冰的,充滿仇視。有時候,他擔心哥哥那目光會惹來麻煩,因為,他皺眉斜視的樣子無疑是在罵對方是傻逼,如果遇到一個更糙的主兒,兩人一犯照兒,非打起來不可。

  哥哥多不容易呀。為了脫離工人圈,想當工農兵學員,但家庭出身不好根本沒門。之後,為了找出路,發誓寫小說,上來就是一部長篇。夏天,提著馬燈去野地裡寫作,蚊子咬得他筆都握不住;冬天,坐在孤燈下寫不下去時,用冰水澆頭,計畫完不成,幹坐也要坐到天亮。哥哥去世後,《人民文學》的老編輯哭了,痛惜失去一個有才華的青年。

  哥哥死後,他發誓要搞文學。那時,他在運動隊當撐杆跳高運動員,他先後打破了全國少年紀錄,成為明日之星。但在一次全國比賽上他摔傷了,傷好後,他從地方隊跳到八一隊,不經意間又打破了全軍撐杆跳高紀錄,但這時,他已經鐵心要考大學。仗著身體好,記憶力強,他考入北師大英語系,短短兩年中便從一個差等生變成全系的優等生。

  十幾年的回憶在寒煙傷殘的腦子裡碎片般呈現,不管是明亮陽光下的中學時期,還是英氣勃勃的運動場上,一股悲哀的潛流總壓抑著他的心靈,給所有事物都罩上沉重的黑邊。神燈在心中熄滅後,他排斥記憶對哥哥的召喚。他知道自己已經墮落為一個俗人,他不懼死,但他卻為了別人活著。他放棄自己的追求到底是出於對妻子的憐憫,做丈夫的責任,還是自己畏懼艱難和沉重的一個現成藉口?他懷疑可能是後者,但也可能包容著前者,他根本就無法將哪怕最簡單的一個念頭搞清晰,哪有什麼線性思維,所有的念頭都是黏乎乎稠膩膩的一團,如同他受傷的腦漿子,他有時候能清晰地有邏輯的表達心境,但完全不是由於他的思維明晰了,那是語言和詞彙順暢的結果,相同的心思在精密的語彙的包裝下顯示出了深度和哲理,事實上呢,他知道自己腦中並沒有新的物質和流體產生。由此可見,最深刻的思想家和最偉大的演說家的內心和情緒與屠夫和賣雞蛋的沒有兩樣,七情六欲就是那麼點事,搞鬼和作崇的都是欺騙人的語言,而人在自己發明的這種幻術前也常迷失自己,讓自己掉進陷井和精神苦海中,殘酷地折磨被大腦主宰的癡呆了的肉體。

  他胡思亂想,受傷的腦細胞異常活躍,打破了往昔的秩序和組合,他有時似乎看到了滿天飛翔的天使,看到哥哥的靈魂透明地籠罩在五維空間向他微笑,但卻瘸了一條腿,因為他曾偷偷收留了哥哥的一塊骨灰。他還想像出上帝其實就是個巨大的人體,地球不過是個小小的器官,天地間一切的一切都在平和的緩緩運動,山川無語,大海潮汐,和諧的自然向人類預示著生命的意義。但是,人類創造了仇恨、善良、罪惡,道德和社會規範,人鬼錯位,陰陽裂變。腦震盪錯位的腦漿子不會讓他變成個白癡吧?變成了一個用怪眼觀看世界的瘋子。瘋子又有什麼不好,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人的生命能全部屬於自己嗎?這個許寒煙和他內心中那團不成形的感受到底是什麼關係?他懷疑自己就從沒有準確地表達過自己的內心,也從來就沒有用自己腦袋裡的幽微念頭活過。他是在社會的觀念和語言的叢林中,靠尋找不屬於自己的公共路標,按照別人的目光和意願艱難地塑造著自己。

  這個大眾前的自己和他心中的自己根本就不相識,也不展開對話,甚至從不對視。他的原始自己被那個外在的自己鎮壓著,他不敢張揚隱藏的自己,因為那是咆哮的欲念的大鍋,包藏著一閃而過的殺人、強姦、搶劫、貪婪等所有醜陋的念頭,他必須要時時用理智衛兵般防範著潛意識中真實躁動的生命力量,那警戒的道德倫理衛兵只有在暗夜或睡夢中才會偶然打盹,這樣,罪惡就會浮現在他的意識表層,就會讓他懼怕和蔑視自己,就讓他感到自己其實是個魔鬼,是個白天道貌岸然,戴著面具的偽君子。他不知道別人是不是和他一樣,因為從沒有人有勇氣講述自己在無人的暗夜中是否手淫,是否曾閃過強姦和謀殺自己母親和妹妹的念頭。

  他曾經認為人和人有著非常大的不同,曾崇拜過高尚聖賢的人,但文革一夢之後,他已經認清了神為何物,好人就是少犯錯誤的人,或者說是捆綁自己卑下欲念成功的人。誰都以為人無法看清各自的內心,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但誰和誰又能有多大區別?用好與壞作為道德天平的兩極真是對人性的戕害和歹毒的誤解。每個人的基本情感是沒有太大區別的,真有實質的不同嗎?恐怕有的只是視角的不同,時間的不同,和塗抹色彩的不同。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使寒煙感受到一種超脫沉重的輕鬆悠揚,但當他進入到現實的理智思考之後,他的眼前就呈現出滿是痛苦和無奈,他的思維便重新陷入無可奈何的茫然和混沌之中。

  第十一章

  只有享靜陪他時他才感到心情好些,她帶來的是真實的關懷和微笑,如同照射在窗前的那縷陽光。作為回報,寒煙也不讓享靜看到他悶悶不樂的樣子。

  「別老想事了,醫生說腦細胞最好的恢復方式就是什麼也不想。來,我給你算一命吧,」享靜把寒煙的頭抬起來擺好,坐在床沿上讓寒煙洗牌。

  寒煙懶洋洋地胡亂倒了幾把,交給享靜。「有什麼可算的,我這破命,算也是瞎。 」享靜笑笑,不說話,開始把牌碼成金字塔狀,將最後一排的7張牌亮出來,然後用手裡的牌翻出來一張張尋找13的組合。

  「嘿,你命真順,你看多順呀,」享靜一面翻牌一面叫。已經有一大半的撲克被組成了13這個西方不吉祥的數字。 床上的牌只剩下六張,其中有三張是A。享靜手裡還有七、八張牌。她嘴裡叨叨著,「圈,圈……討厭,這圈都到哪去了?」最後一張終於是個Q,但A已經被後面的牌壓得死死的。

  「完了,我說瞎了吧,你偏不信。」寒煙自嘲地一笑。

  「別急,還有最後一翻呢,」享靜執著地說。她從頂部抽出一張,翻之前說:「六」。果然是張六。六和七組對後,後面的牌象解開了死疙瘩,全活了。「還行,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享靜淺淺地笑,把牌前一張後一張地拔出來,組成對兒的放一邊,其他的算死牌。

  一共有四副對兒, 分別為4、10、J、Q。享靜讓寒煙選出四張牌反扣在每對牌上,然後又讓他認真選張本牌,說那是他的命牌,很重要。寒煙隨意地指著最上面的一張說:「就是它。」一張4。

  翻出另外扣的幾張,分別為3、5、7、K。享靜煞有介事地微微點頭,「真准。」寒煙看她那認真勁不禁一樂,「來吧,享仙姑,看我是不是還有豔福,還能活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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