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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他心裡倒從容得很,大不了一個死。他父親這脈上早年猝死的人不少。老姑20出頭就一跟頭倒下沒起來。他爸睡到半夜,起來幫助喂孩子,頭一偏,過去了,才34歲,屍解診斷為「出血性壞死性胰腺炎。」還有他哥,剛24歲,好不容易從工人堆裡跳出來,拿到了大學入學通知書,結果,由於複習太拼命,一命嗚呼,診斷為急性胃出血。

  他媽是個醫生,對丈夫和長子的猝死有自己的解釋。他家族的人是胸腺體制,從猝然夭折的情況看,應該全都是死於心臟驟停,所謂的胃出血不過是臟器自溶。這就是說他也早晚有難逃的一劫。

  「不過,小弟應該沒事,你要是有事,當年摔腦震盪那次,早過不來了。」母親還專門給他在一個大仙面前求過卦,那仙姑問完八字後一激靈「你家老二沒事。他能逢凶化吉,過障礙如趟平地。放心吧。」

  聽完這些話,他沒出聲。那天,他一人在冬夜的大街上晃蕩了三個小時,一邊抽煙,一邊想事。回來爬在床上惡狠狠地寫了一大篇日記。

  早搏和房顫以及胸悶,使他感到死亡在向他走近。那會兒,他對沒結婚的老婆窮凶極惡,死命不讓她去醫院探視。他倒是好心,覺得自己沒權利結婚,他媽這輩子被害苦了,他可不想再給自己的後代體內埋個定時炸彈。

  沒想到,鄭雯卻死活不捨棄他,踢都踢不開,他未來的丈母娘到醫院劈頭蓋臉就是一通訓:「你可不能這樣對待小蓮。我們家祖上信佛,你和小蓮的事都這樣了,你可別往邪處想。」這使他沒招。看著送來的那堆柿子和鄭雯委屈的樣子,他心中湧起一陣感動。

  為了女朋友,他只得改變自己。「這可不是我無能,也不是我自甘墮落。這輩子成名是沒戲了,那就好好過日子吧。」他和命運妥協後,手頭翻譯的一本英文小說罷手了,考研究生放棄了,成名成家夢消失了。象條狗似的活著吧,上帝,我操你大爺!

  生活從此變得象土末般細碎,他能吃能睡,穿著也時髦起來,錢在他眼裡也變得越來越大,和鄭雯吵架的次數也越來越多。眼睛瞪得比雞子兒還大,媽了逼媽了臭逼的一串一串的。鄭雯求他別罵了,你一罵我心裡直哆嗦,手都涼了。但他不管,什麼都敢招呼。除了罵人邪虎,他早不是個爺們了。「我他媽早晚得自殺。跳丫中南海去。」

  一晃畢業四年了,他一本書也沒看,寫豆腐乾樣的體育新聞稿太容易,他很快就有了些小名氣。但他看不上這份職業,這和炸油餅的沒什麼區別,無非是個匠人。走上社會開始工作,他變成了一個標準件齒輪,在辦公室沉悶的空氣裡,在一幫中年人陰鬱而挑剔的目光中,不情願地走上千年媳婦熬成婆的漫漫庸途。

  他學會了上街買菜,飯後拿個彎子,晚上看看電視,見誰罵誰,睡覺前造造愛。一不留神,他成了個標準的小市民,而且開始熱衷於單位裡人和人鬥的階級鬥爭,背後說人壞話。幾年來,出了幾次國,彩電、音響、錄影機、電冰箱都置辦齊了,把9平方米的小屋塞得滿滿的。 唯一操蛋的事是他和別人合住一套單元,牆又不隔音,拉屎放屁的聲鄰居都能聽見,練活兒時象受驚的小動物,時刻提醒老婆:「嘿,悠著點,別吱聲。」

  短短的五年,他從一個雄心勃勃的青年變成了和他爹媽一樣的沒有出息的知識份子,那種離開電視就只能兩口子拌嘴解悶的生物,這曾是他幾年前視為最可恥的知識份子的生存狀態。

  「沒事,61跳,挺正常的,睡吧,明天還得上班呢。」鄭雯看他安靜下來,啪地把燈又滅了。

  「告你說,我要是墮落下去能讓你發瘋。我能俗得天天和你吵架。我他媽的可知道我自己是什麼操性。」

  「睡吧,睡吧,你怎麼變都是我的,我不怨你。快別亂想了。日子還能怎麼過,咱們這日子已經夠可以了。」鄭雯愛撫地拍著他,象哄孩子。

  他拿老婆沒辦法,不知是感激她還是怨恨她。沒和她認識之前,他心中總充塞著一種悲涼的心境,在明亮的大街上走著,猛不丁地,他會哼起哀樂,或者是洪湖赤衛隊電影裡「兒死後,你要把兒埋在那洪湖上……」。他能常時間地對著鏡子,變幻出不同的表情,仔細地審視自己,「你是個天才,你他媽的肯定是個天才。」無數次他對自己念叨。雖然自己是個小窄腦門,還癟了巴幾,但他鼻子骨折後長成了一條標準的直線型,他把眼球使勁地向裡凹陷,這樣他的上眼瞼便神秘地失蹤,狠巴巴的眼珠和粗黑的眉毛便離得很近,使他顯得錛深沉。而且,他的單眼皮也變成了雙眼皮,如果他下巴再有力地收回,他就變成了日本的硬漢演員高倉建那孫子了。他滿意地看著那個映象,最後「呀」地大叫一聲。他總是以這樣的收尾離開鏡子。這起碼能讓他目光中的殺氣保留30分鐘。

  「憑什麼別人是天才,我他媽的不是。那麼多人出名,我們家就出不來一個。死了兩個人也該找補回一個了吧。上帝,你大爺。憑什麼讓我爸我哥早死,讓這兩個天才早死,你丫真不是東西!現在又給我弄了顆破心臟,熬夜用功都不行,你讓我活什麼勁?!」

  他覺得命運和社會對他都不公平,他胸腔中總鬱結著化解不開的仇恨。他喜歡看金庸、古龍的武俠小說,常把自己想像成黑衣大俠,仗劍孤行,周身充滿殺氣。這個社會欠了他太多,他認為全家老少死了那麼多人,不是病死的,而是時代逼的。一個他奶奶的文化大革命,老爺被鬥後活活把自己餓死,爸爸猝死也是挨批後心情不好。哥哥更是為了跳出工人圈,一會拼命練提琴,一會拼命練體育,一會拼命寫小說,一會拼命考大學,拿到通知書後又拼命努英語,大冬天拿冰水潑頭愛誰誰。操,除了懸樑臥薪沒有,刺骨嘗膽的罪都受了,都吞了,他要不是那麼玩命能早死嗎?他要不這樣玩命,他能活嗎?

  文化大革命個臭王八蛋,沒有你,我能學會罵人嗎?我能12歲就「飛」人家帽子,讓人家開瓢嗎?我能他奶奶的從小到大紅小兵紅衛兵共青團一律大小便的進不去嗎?誰不想踏踏實實的活著?可你丫已經逼我到這份,我活個大雞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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