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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到此為止,我用枯燥的邏輯推理建立起了一個重敘,比起我在古希臘悲劇影響下塑造的張文儒的爐心動機,重敘裡的張文儒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甚至有一點齷齪,當公公的這麼向著兒媳婦,這本來就是中國民俗裡相當忌諱的行為不管出於什麼動機。我還是忍不住回到古希臘父子仇恨的套路上來,回來的故事是這樣的:

  張文儒看見林蘭吹額發的動作酷似他而死去了小情人也就是張實生母的神情,心中湧起了波瀾壯闊的激情,面前的林蘭不是張實的女友,不是他兒媳的情敵,而是他張文儒夢魂縈繞的舊人歸來,只要想像一下安史之亂平定後回到長安的唐明皇李隆基如果突然在長生殿見到了死而復生的楊玉環會是什麼樣子,就可以想像張文儒此刻的心情了,對了,張實就是他張文儒的情敵,他要霸佔的正是他父親的情人,正是他自己的生母啊,張文儒烈火中燒,激情難以抑制,但是他深知他不是生活在古希臘,他更不是愷撒大帝一類的雄視千載的人物,所以他知道他對林蘭是無所作為的,正因為如此,萬一林蘭真的成了張實的妻子,他就得日日夜夜面對林蘭,就像面對一個亡魂面對永無休止的苦刑,他早早晚晚不是崩潰就是發瘋,為防患於未然計,他能做的就是眼不見為淨。為了拯救自己的餘生不受魔鬼折磨,他必須要把林蘭趕出視界永遠不再看見。

  我妻子對這第三個說法啞口無言,她只說了一句,你也許要看看心理醫生了。我當然知道我不需要。後來,我妻子又補充了一句,愷撒是古希臘的嗎?

  就是這最後一句擊中了我,我想我在我妻子眼裡已經到了信口開河的地步了而我自己渾然不覺怡然自得為自己的想像力深深陶醉。由此可見,但凡我能夠肆意汪洋的時候就是胡說八道的時候,所以,我必須按照枯燥的邏輯推理,也就是遵循第二個重敘,再次回到枯燥的故事上面來。

  張文儒為了挽救張實發發可危的家庭,他拿定主意要使林蘭離開張實,使張實身邊沒有誘惑,最後再幡然悔悟回到老婆孩子身邊去。於是,張文儒就要軟硬兼施對林蘭展開驅逐攻勢了,林蘭就要變成當代茶花女了。我按照邏輯推理,就顯得毫無想像力,就出現了跟小仲馬雷同的故事:一個父親為了兒子的前程,把兒子的心上人驅離。好在現在的電視觀眾知道茶花女的故事的肯定很少,知道的人又肯定很少看電視連續劇,所以,我連如有雷同純屬巧合的聲明也可以省去了。

  如果我還有自省能力的話,我應該看到,我和張文儒一起懷疑張實的回國動機,到頭來,通篇都是為了張文儒的動機在一遍遍地辯解。到了這一步我得承認,本章是最滑稽的一章。這一切都是在不知不覺中發生的,沒有人喜歡自己變得滑稽,在這一點上我沒有任何驚世駭俗的例外。所以,變到了這一步很明顯不是我的本意,我的本意在這一章開頭的地方就很清楚了,我想悄悄地打探張實的動機,看他究竟是回來治河的還是回來勾引女孩子的,或者兩者兼而有之。現在,張實的父親張文儒深深捲入其中,一場角力就難免發生在他和林蘭之間甚至他和他的兒子張實之間。故事完全岔到斜路上去了。

  第二十九章 角力

  角力首先是在張文儒和林蘭之間展開的。為了避免與小仲馬的茶花女雷同,我得先複習一下茶花女。茶花女是一個當紅妓女,跟一個貴族子弟相愛了起來,貴族老爹為了兒子前程,暗中找茶花女談判,要她離開兒子,茶花女同意了並以變心來氣走貴族子弟,後來後者知道了真相趕到病危的茶花女榻邊為時已晚,見了一面就天人永隔。

  複習的結果使我稍稍放心,首先林蘭既不是妓女也不是三陪人員,甚至連勤工儉學的時候也沒有去卡拉OK包房打過工,是具有高等學歷的知識份子;其次,張實既不是貴族子弟也從不出入風月場所,他跟林蘭是在治理污染的革命工作中相識的。他們身居改革開放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上海跟那個腐朽的資產階級的巴黎有著天壤之別,所以,誰敢說我抄襲我就敢跟我在海南島的我友一樣,告他們一個誹謗然後法庭上見。把這些有利因素統統考慮過一遍以後,我的故事就可以放心大膽地朝前走了。

  張文儒看到正在洗衣服的林蘭,就說,你好啊林老師。他幫著林蘭一起晾衣服,晾的時候他說,林老師啊,你今年幾歲啦?張文儒這話如果被張實聽在耳朵裡是大成問題的,一是一個男人怎麼可以直截了當地向一位女士詢問年齡,在美國待了八年,聽到有人這麼說話,那感覺就像夜半行路迎面遇上一個露淫狂突然撩開大氅現出直撅撅的玩意兒,嚇了一跳;二是就算問年齡嘛,小孩你才能問幾歲。不過這些全是張實的書生之見,這種問話方式恰恰是張文儒的老謀深算之處,恰恰說明了張文儒四十年來世界觀已經徹底改造好了。所以他的行事方式完全中國特色,老年人問問一個年輕人年齡那是關心你,OK?問幾歲嘛,就不僅是中國特色而且是上海地方特色了,這個就不用論證了。總之,張文儒擺出的是一副中國長者的面貌,要對中國的林蘭(而不是法國的茶花女)造成一種先聲奪人的威勢。

  林蘭見有人來替她洗衣服跟他一起幹活兒,心裡就有了幾分感激,她說,我今年二十五歲了。說完,她又補充了一句,您別叫我林老師。她說得倒是誠心誠意,但是我覺得很好笑,一點點小恩小惠就讓她徹底放鬆警惕,好像張文儒真的把她當作什麼狗屁老師了似的她就謙虛上了。張文儒有備而來,他的一句話一個詞全是精雕細鑿,如同一把用純鋼精制的匕首。他叫一聲林老師,其含義是提醒她老師是為人師表的行業,暗示她自身品行尤其重要。就像圍棋好手,散淡地遠遠投下一子外行以為是緩著閑子,誰知道後來收官子的時候就派上了用處生生劫掉了對方的一塊活棋。你說這時候林蘭還很謙虛地推讓好像人家真的尊她為老師,真叫人替她著急要不就是對她冷笑,全看你對她的態度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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