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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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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林蘭神情嚴肅地伸出手,說,你好。說完,帶頭放聲大笑,教室裡的笑聲把別的教室的學生都引來了。張實呆立不知道如何反應。林蘭語調平靜地對班裡同學說,這位是美國來的生化博士大家歡迎,於是學生們一邊饒有興趣地看著張實提褲子穿衣服一邊響起了劈里啪啦的掌聲。張實和林蘭的重逢就是這樣的。 我妻子說,林蘭明明是污水測試專業的研究生,怎麼帶起學生解剖青蛙來了,你編著編著就編忘了吧。我說,嗨,林蘭年輕什麼不能幹,帶學生解剖青蛙這麼點兒事順手也就做了。其實,我在這裡看到了張實的悲哀,古典的行吟詩人遇上了現代的紅塵女郎,他的錯誤判斷和一廂情願給他帶來的困窘,在這節解剖課上也就是剛剛開了個頭。他的滿頭光環蕩然無存,代之以幾乎半裸的軀體,而他的崇拜物件則以逸待勞好整以暇,張實滿懷希望的尋找林蘭竟然這樣開了頭,他的新生活新希望的前景如何,我已經不抱樂觀態度了。 我妻子說,嗨,這點兒挫折算什麼。 第二十六章 父與子 到現在為止,我一直回避著一個相當重要的部分。雖然我明明知道這個部分是回避不過去的,那就是張實必須面對他的父親張文儒。可是張實和張文儒之間的難題幾乎無法解決,我其實不知道拿他們怎麼辦好,所以我就拖著,我不過是在拖一天是一天,像個秋後的螞蚱使勁兒蹦躂,以為這就可以推遲冬天的到來,又像個秋後的蛐蛐使勁兒鳴叫,以為這就可以留住夏天。這些比喻都不對,我拖著就像在信用卡上負債累累又無力償還就等著討債公司上門清討或者等著被一狀告上法庭。這時候任何一個旁觀者都會為這種徒勞無益的拖延笑痛肚皮的,我也忍不住發笑,笑過之後才發現我笑的物件是我自己。 沒有人願意讓人笑,除了拿這當飯吃比如相聲演員。我不是相聲演員我不靠被人笑來換飯吃,所以我決定不再被人笑,我能做的就是硬著頭皮迎著困難上。對了,我忽然想到,我不讓人笑我能不能讓人哭啊,這也許就是一條出路,古往今來,悲劇的地位遠遠高於喜劇,說莎士比亞比莫利哀厲害恐怕沒人反對。好了,我知道了,張實和他的父親張文儒的關係本質上是悲劇關係,其實這不單是張實于張文儒的父子關係是悲劇,大概天下的父子關係到頭來全是悲劇關係,道理是這麼清楚:兒子長大了父親就死了,他們是一個頂走一個;不過,倒過來說也成立:父親死了兒子長大了,他們是一個接續一個。這就像那個測試題,一個瓶子裡裝了一半酒,悲觀者說半瓶空的,樂觀者說半瓶滿的。這麼一說,天下本來沒有悲劇喜劇之分,就看你本身樂觀呀還是悲觀呀。所以,匆匆忙忙給張實和他的父親張文儒的關係下定義,到頭來作繭自縛貽笑大方。 張實他自小被張文儒領養,又常年受到養父的嚴厲管教,這顯然對張實的心理成長有負面影響。如果是親生兒子父親氣頭上一巴掌,打了也就打了,誰自小沒有挨過父親揍呢?他們都是中國人而且在中國生活,絕對不會因此而發生員警登門手銬銬走當爹的這類美國故事。可是如果是養父,哪怕不揍就是板起面孔,養子也難保不記恨在心。這其實跟婆與媳、姑與嫂以及小孩與後媽的關係是一樣的。不是己出其心必異。此事古難全,所以也算不上是悲劇。在很久以前,我就埋下了伏筆,那就是張實和張文儒的父子關係沒有那麼簡單,不單單就是張實起先以為張文儒是他的親生父親後來知道了不是的。如果就是這樣簡單,父子疏離也仍然不是悲劇。 但是,他們的確是悲劇,這個悲劇就是:張文儒當然知道他是張實的親生父親自然就行使親生父親的權利,而張實不知道張文儒是親生父親自然就把張文儒行使的權利當作外人的欺壓來仇恨。 張文儒的悲哀在於他是張實的親生父親他卻無法說出來。他當初拋下結髮妻子回到中國,為了能在廠裡保有一席生存之地,聽從了岳父的勸告,隱瞞了已婚事實。後來,卻與一個迷戀他的女工暗度陳倉暗結珠胎,這個珠胎就是張實。張實的生母夠意思,臨死也沒有供出張文儒。所以張文儒在化工廠和化工界的金交椅才得以坐穩,否則,他張文德國外有一個大右派女兒做老婆,國內又偷偷生了個私生子,不送去勞動教養已經是寬大了還當什麼廠長技術權威的。這種錯綜複雜的人物關係說出來都覺得囉裡囉嗦不堪入耳,讓張文儒跟兒子講出來,不知道什麼後果。 我妻子說,你怎麼越寫越大男子主義了,張實的父親弄出這麼一個身世你也忍心? 我說,我是不忍心啊,所以我說了這叫悲劇啊。 我妻子冷笑一聲說,嗨你的自我感覺別太好哦,我跟你說的不是一回事,你看看這還叫悲劇,如果是悲劇那也不是他張實和張文儒的悲劇,而是那兩個女性的悲劇,她們為了張文儒這個男人的所謂事業,死的死寡的寡,一輩子都人不人鬼不鬼。 說實在,我對我的妻子的評價一直不往心裡去,不過這次我覺得她說得不無道理。怎麼辦呢,事已如此這就是歷史了,而歷史也同樣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比如我不喜歡華人被賣到美國當豬仔這一段歷史,我也沒有辦法不讓它發生,因為它已經發生了。姜還是老的辣,張文儒已經覺悟到這一點了,所以當他看見張實跟那個水靈靈的小林蘭廝混在一起的時候,他就擔心歷史悲劇重演,擔心於娜娜變成許淑嫻而林蘭變成小女工。由於遺留終身的痛楚,他的干涉極其強烈像古代人物而不是活在二十世紀末。 我妻又抬起手臂高舉般的黑睫毛,說,真的?她忽閃著眼睛,像對我招了招手。 我說,真的,後來張文儒和張實為了林蘭大鬧一場演出了一場現代版的茶花女,真的變成了古代人。 我妻子說,看來,張實另尋新歡的道路上,坎坷還不是一點點哦。她的表情一點也不像具有同情心的樣子,這使我有點不快,不過我沒有說出來,就像我不能阻止當年中國人被賣到美國來當豬仔使我今天依然深覺憤恨一樣,我也不能強迫我妻子對張實的步步受困聊表寸心使我略感欣慰。說到同情心,一般來說屬於弱者,同病相憐就是指的這種情況,不過呢,有時候強者的同情心可能還多一些,因為強者有同情別人的資本並能在同情中獲得自我陶醉的快樂就像給路邊乞丐施捨硬幣。什麼事情看來都是能正面成立反面也成立這叫相對主義,我近來好像越來越相對主義了。人到中年四十不惑大概就是這個樣子,正面說行反面說也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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