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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總之,看著他提著一個像泡著膨大海的瓶子從虹橋機場出來的時候,所有的人包括接機的盧小菲和張實自己都沒有想到這裡面有什麼不妥,美國的尖端技術嘛。但是,明白人是有的,婁華到了這個時候,他想起了張實的瓶子,嘴邊的慘笑悄然消失,他費了好大勁兒說服自己繼續躺在床上而不是馬上起床打電話,為了克服半夜裡打舉報電話的衝動,他側過身來看著盧小菲烏雲般的黑髮環繞的臉龐,心旌蕩漾熱血膨脹差一點就行使了丈夫的權利,他雖然跟盧小菲做了八年夫妻了,可是在這件事情上他始終得看盧小菲的臉色,盧小菲沒興趣不批准他連門邊都摸不著,所以他的最大夢想就是說幹就幹不經盧小菲許可逕自進入,就像現在這樣的時刻長驅直入才能體現他對這個女人的所有權,才能實現他對這個女人的真正的佔有,他雖然激動得心臟怦怦跳但是理智如婁華他當然預先估量了這樣做的後果,不是盧小菲把他一把推到床下就是盧小菲自己抱起被子走向沙發。

  後來婁華好容易熬到上班,就給工商管理局打了個舉報電話,說新成立的那個環保公司的產品是沒有經過報關的走私物。這一招看似簡單卻實用得很,剛剛破獲了幾起洋垃圾走私案社會輿論正在大張撻伐,工商局不敢掉以輕心,即刻啟程登門查實,果然一查就實,張實連報關單都沒有,罪有應得的張實就被鐵面無私的工商局帶走了,菌種當然也給沒收了,工商局出門的時候順手把綠色明天環保公司也給封了。婁華四兩撥千斤帷幄定乾坤,略施小技就讓張實片甲不留。其實這也符合歷史發展規律(當然,前提是的確有歷史發展規律可言),歷史上,凡是企圖復辟王朝捲土重來的,垮臺都很快,比如1915年夏季浩浩蕩蕩開進紫禁城的張勳的辮子軍。張實的這個結局當然與辮子軍扯不上關係,它有另一個說明,那就是志向遠大的人常常會在家門口跌跤子,因為他們的目光看著很遠的地方而忽略了落腳之處。連美國保險公司的統計都支持這個結論:百分之七十五的車禍都是在離家二十五英里的範圍內發生的。

  不過,美國保險公司的統計還可以推導出來這樣一個附加結論,那就是目光遠大的人比較容易出車禍。由此可見,做一個目光遠大的人首先要有經得起碰撞的體質,起碼也要有相當程度的財力買得起防撞性能強大的汽車,否則有生命之虞。一切准目光遠大的人可先以此為據進行一番自我檢測,不要像張實那樣不知彼也不知己,就當起了目光遠大之人以致弄到不可收拾。

  於娜娜當時並不知道張實被工商局帶走了,她那時正在家裡生悶氣。按理說,像於娜娜那樣的女性,見多識廣拿得起放得下,跟大多數女性不太一樣。比如說,大多數女性其實不如他們的丈夫注重婚姻品質,特別是當她們生了小孩當了媽以後,她們死心塌地了,以一種生為夫家人死為夫家鬼的大無畏姿態生活著,因此就提前進入了夫家鬼的階段,看得她們的丈夫心驚肉跳午夜夢徊之際一腦子無解之謎,心裡想,當初如花似玉嬌羞欲滴的可人兒怎麼變成了今日模樣。他們於是比任何時候都容易受到外界誘惑,女人們說他們跑外面去看什麼脫衣舞我脫給他看不還省了錢,她們不知道就是這種大大咧咧的高談闊論才使他們的丈夫心猿意馬隨時都有可能脫緩而去追求一個更美好的境界。男人們眼裡揉不得沙子,尤其揉不得由自己心愛的女人變成的沙子。

  在這個意義上,於娜娜不是女人,這話聽上去像兩千多年前公孫龍講的白馬非馬,她婚後八年依然衣冠整潔楚楚動人,依然善解人意不失時機的進行情感交流。她在某種程度上對張實的粗疏聽之任之,認為夫妻之道難免如此男人次把次的紅杏出牆只要不把女人帶回家來她自然會睜一眼閉一眼。但是,就像白馬非馬終究是詭辯一樣,於娜娜終究還是女人,她現在認真生氣就跟所有女人一樣。她氣張實把她的地位放在盧小菲之後,她萬里迢迢來到中國探望危難中的丈夫,非但沒有見到一絲感恩之色反而好像得手礙腳壞了張實的什麼事情。她這一氣就非同小可,她一旦行動起來張實恐怕根本不是對手。

  想到這裡我心中滿是對張實處境的擔憂,因為我知道張實所作所為其實是他在傻乎乎地遵循親者嚴疏者寬的戒律,他對於娜娜越是不太像話就越是把於娜娜當成自己人當成親人。所以說於娜娜到底用實際行動證出了公孫龍的詭辯術裡的破綻,她仍然是個缺少大度氣概的家常女人,她無法理解張實的不同常人之處。她一生氣,就生了個厲害,比起婁華來也毫不遜色。她生氣的過程是這樣的:

  張實在工商局裡很快講清了來龍去脈,工商局裡的人看他還真是個歸國學子,就稱呼他為張博,這個稱呼張實出國以後才流行,所以第一秒鐘他恍惚了一下,心想跟他談話的工商局幹部看上去跟他父親張文儒的歲數相仿,怎麼叫自己張伯,是不是國內近年來興起的一種新型尊稱就像很久以前叫同志,後來不知道怎麼就興起了叫師傅,這時再叫同志就是犯了錯誤但還有挽救希望的意思,尤其在電影裡,某某人被人大喝一聲某某同志,他就知道事兒鬧大發了,再往下就不是鬧著玩兒的啦。但是,他也就愣了一秒鐘,憑他的聰明他立刻就理解了,因為他的博士學位來自不易,自己心中也絲毫未能忘懷,所以,心有靈犀一點通,並由此更感到漢語生命力的強大和鮮活。工商局的人說,張博你的情況我們現在清楚了,你是真心回來報效祖國菌種沒有報關的事情我們就不深究了。張實剛剛松了一口氣,對方又說,不過菌種的檢驗我們不得不做,這是為中國人民的健康負責也是對你負責,菌種你是不能帶走的了。

  張實糊裡糊塗地出了工商局大門,見到盧小菲正在門外等著,他想我抓也抓了扣也扣了這下子我張實總算舊賬還完我們兩清了吧。他大度地朝盧小菲笑笑,盧小菲卻兩行眼淚下來了。一笑換一哭,他們就真的兩清了。我倒認為,此刻的盧小菲倒是比向來頭腦清醒的於娜娜要講道理多了,盧小菲看樣子是經過了思前想後的比較深刻的反思,想想張實說到底也不過就是從清嘉鄉回來那天,到美髮廳來了這麼一次,現在卻弄到被人押進了工商局的地步,她的火氣就徹底消了,所以此刻盧小菲的母性就占了上風,她就變得出奇地通情達理起來,想想也許今生今世的緣分就那麼一點點,強求個什麼勁兒呢。她這樣的女性如果思路一旦進入這種狀態,就絕對要比那些知識婦女好說話多了,下面張實面對於娜娜所要經歷的場面就可以證實我的說法。盧小菲沒有和張實再說什麼,張實也沒有和盧小菲再說什麼,因為他們以為他們還會再找一個機會好好說說的,當時他們不知道這是他們的最後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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