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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張實敏感地覺出房間裡一股子熱烘烘的氣味尚未散盡,好像無意中撞見性交場面,心裡還被羞窘擊打著一時間做不出反應來。範小雄渾然不覺,似解嘲又似自鳴得意地說,你一定想問,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剛才小瓊,就是那個醫大的還問我,你究竟是下決心從一而終啊還是繼續普渡眾生。張實出乎自己意料地對範小雄陡生惱火,也恨自己的沒出息不爭氣起來。這小子,金絲鳥掛著大學生吊著,毫無愧疚之心倒有炫耀之意,就算你人到中年害怕青春散盡這麼幹也實在過分,再說了,人到中年的也不是你一個,我憑什麼就要這麼惴惴不安魂不守舍實在是沒見過大場面都什麼時代了這樣可不就是小題大做無病呻吟啦。

  說實在的,我對此刻的張實心中的惱火是頗存疑義的,那句沒有在老闆面前說出來的話,改一個字就好送給他了,張實啊張實,你不也有女人嘛,你小子對范小雄妹妹多就這麼耿耿於懷你自己昨晚不是也剛剛出了事了嗎,而且出得不明不白讓廣大觀眾費猜詳,還不如人家範小雄敢做敢當敢說敢講,不來那些雲山霧罩的,真是烏鴉站在豬身上光知道嫌別人黑,沒有自知之明到了這個地步你小子不出事就怪啦。所以張實就沒有對範小雄說任何心裡困惑,也是因為他看得范小雄洋洋自得的嘴臉他的困惑飛到爪哇國去了,總之,他此刻一無困惑膽氣豪壯,跟範小雄打著哈哈說,沒什麼事情就是路過上來看看。他有事沒事地在房間裡轉了一圈說,好好,你就等著人家來電話好了,我還有事我走了,祝你玩得開心。整個神情像在拙劣地扮演一個蹩腳編劇筆下的流氓,倒把范小雄看得暈暈乎乎,說,嗨你沒事吧。他揮揮手像賭神裡的周潤發,就出門去了。到了大街上他被太陽照得眯起了眼,他抬起頭沖著白花花的天空端詳了一會兒,說了句,戳那。

  張實此刻就是想放浪形骸地撒撒野。一想到能撒野,心就止不住加速跳動起來,上哪撒野怎麼撒野,他激動地急速轉動腦筋。可是他從小就沒有撒野的經歷,人到中年了臨時抱佛腳一時倒還真的沒有很好的構思,全是些特別直觀的連自己也通不過的主意,比如沖著迎面走過來的第十三個人的面孔上去就是一耳光,他快步在馬路上走著一邊數著迎面來的行人,謎底揭曉了是一個邊走邊看書的戴眼鏡的女中學生,他愣怔地看著人家走了過去忘了自己要幹什麼。

  老闆問我,你是不是特別後悔?我擔心的時刻終於來到了,我說,我後悔什麼?這是一句廢話,唯一的作用就是拖延時間,但是這個作用實在有限,因為頂多就是拖延到下一句,果然,下一句就來了,你是不是後悔跟我好了。

  沒有,當然沒有,我們在一起度過了這麼許多美好的時光。

  聽你這麼說話,好像我們已經結束了,我們現在是在回憶過去啦。

  嗨,我說你,你說到哪裡去了,你覺得我有什麼不一樣了嗎?女人真是多心啊。

  我老公也在外面出花頭了,你也對我煩了,我是個壞女人,這是我應得的懲罰。老闆哭了起來,我回身看看,四周渾渾噩噩的雨還在下著,行人匆匆趕路,計程車像野兔子似的「呼」地從身邊竄過去,濺起一陣黑水。我急忙用傘遮住老闆的臉,讓她拿出紙巾擦臉上的雨水和淚水。老闆抽噎著,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女孩。

  張實的底氣實在有限,這也是讓我看不上他的地方,一整天他一處野也沒有撒出來,天就黑了,他回到家裡,在書房裡坐下來,打開電腦上網,按照預約好的時間,跟他的妻子于娜娜通起信來。於娜娜已經在網上等著了,立時就送過來一個圓圓的笑臉。他心中一熱,原來還有一個親人,就在電腦裡面迎候著他,萬語千言驟然沖到胸間,他劈劈啪啪地鍵入的字,讓在地球另一邊的於娜娜大吃一驚,他鍵入的句子是,娜娜我想你。這不平凡的舉動,讓於娜娜頓生疑竇,於是,電腦螢幕上張實讀到了這樣的句子:從來沒有這樣纏綿多情,做了虧心事了?紅杏出牆了?張實胸間的熱浪頓時化為烏有,還是那個像手術刀一樣鋒利的小女人,一秒鐘就紮到你心底裡。

  被擊中要害所引起的羞惱使張實衝動地按斷電源,螢幕上一片漆黑,心底裡一片空洞。他什麼也不想地坐著,這時門被人敲響了,一短兩長!張實的心臟猛然跳到嗓子眼裡,是婁華,婁華來了。對張實來說,婁華來了就是災難來了,對觀眾來說,婁華來了就是好戲來了。這麼說,觀眾就是一群沒良心的東西,把自己的歡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除了幸災樂禍在生活中就沒有別的期待。我天天在這裡嘔心瀝血,就是為了滿足這種卑劣低俗的欲望。我厭倦了朝九晚五的中產階級的打工生涯在現實世界和虛擬空間尋找替代的人生找到的居然是這麼一種新的存在方式。事到如今合同也簽了定金也拿了,所以,婁華是一定要來的,好戲是一定要上演的。你們幸災樂禍也好,你們在別人的痛苦上建立自己的歡樂也好,都隨便你們了。

  第十二章 關於原諒

  我在第一章裡就說到,張實是一個好人。這分明是在冒險,也就是說,如果張實不好了,或者在別人眼裡他不好了,我就會受到牽連。我一開始並沒有預見到這個危險,這說明我的確初出茅廬前面的路還很長要學的東西還很多。現在,張實真的不好了,自從有了美髮廳那一晚上,他要賴在好人隊伍裡就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了。當然,可以為他辯護和開脫的理由以及藉口還是能列出幾個的,比如,他在美國過著百無聊賴的白領生活,他的青年時代已經夠單調的了,到了中年開始的時候,單調似乎更濃烈了,他舉目前瞻猛然警覺如果自己不做努力的話,前方的二十幾年不過就是眼前的重複,而二十幾年後他能做的事情就是牽了一條面孔皺皺巴巴的沙皮狗在夕陽下的中央公園裡像一匹老馬目光呆滯地走著;比如,他的妻子于娜娜對他的這種高瞻遠矚的超前意識嗤之以鼻不屑一顧,雖然她從來不直接說出她的評價,但是知妻莫如夫于娜娜不說張實也知道,枕邊人若此張實因而倍感內心淒涼;再比如,他那晚上鬼使神差去了美髮廳做下了那件讓人民群眾頗費猜詳的事兒,也的確是到了一籌莫展走投無路的地步上了,否則按照他的基本品德他斷然做不出這種事情。當然,我知道,這次理由真的想拿到桌面蔔還是有一定難度的,若要逐條反駁哪一條也不能成立,你張實人到中年,那全世界這個年齡段的男人何止幾億都像你這麼胡來這世界還成世界嗎;你太太對你有看法你跟她溝通過嗎,你回國前信誓旦旦答應了太太不跟舊情人勾勾搭搭的現在做得怎麼樣?就算走投無路,你不是還可以回美國去嗎為什麼一定要去美髮廳呢?所以我說了張實要賴在好人隊伍裡是有難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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