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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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瘸腿奶弟弟緊張地說,鄉長你說哪裡去了。 鄉長說,你說我對你怎麼樣。 瘸腿奶弟弟說,那還用說鄉長。 鄉長說,他們這幫城裡人做的事情你也不知道吧。 瘸腿奶弟弟開始松了口氣,我是不知道。 鄉長突然爆炸了,你這個赤佬!你這個王八蛋!你這個脫底棺材!你辦的什麼沒屁眼的爛事情!你自己都不知道的爛貨、騙子、外國混蛋,就敢往鄉里帶,就敢往我懷裡揣!我操你格娘!你不想在鄉里做人了,我想,你聽見嗎,我想!可我想有個屁用,我他媽的還怎麼去做人! 面對此情此景,張實也沒有臉回秦媽媽家了。他孤零零地在郊區公路上晃蕩,心裡一片空白,他不知道去哪裡好,茫茫中國,他的親人在何方,這個時候,他格外懷念親人,他攔了一輛突突作響的拖拉機,搖搖晃晃地朝城裡開去,他的潛意識領著他去尋找親人去了。何謂親人?要麼是由生殖過程中連在一起的,也就是說有血緣關係,比如父母子女,還有兄弟姐妹;要麼是在生殖的起始階段形成的,也就是說有過性關係,比如大妾。後者的定義有些可疑,有人發生了性關係卻沒有成為夫妻但一輩子在心裡認同為親人,有人從前是夫妻後來離婚了形同路人逞論親人。在這個城市裡,符合上述不精確定義的親人,張實掰了手指算,也只有盧小菲,所以,他就昏頭昏腦找盧小菲去了,找盧小菲去幹什麼,他似乎不清楚,但是得志時把人家攆走落魄了又去投奔,其行徑稍有無恥之嫌。張實本非聖人,無恥一次又何妨,看看張實身邊的人群,婁華就不無恥了?範小雄就不無恥了?葉子就不無恥了?為什麼不許張實無恥一次。 老闆抬起頭舒了一口氣,把剛才低頭閱讀時垂掛到前額的黑髮撩到頭上的原來位置才說,哦,你沒有說盧小菲無恥哦。 我說,我為什麼要說盧小菲無恥? 老闆從我的身邊移開,坐正了,隔著一段距離對我說,我知道我是個壞女人,別人知道了我的行為,一定認為我是個無恥的人。 我只好按例撫摸著老闆的脊背,說,你不是壞女人。我一直沒有找到有效的辦法來幫助老闆消除她的罪惡感,我只能重複這麼一句單調的否定句。有一次,我試圖讓我的言詞豐富一些,我就在你不是壞女人後面謙虛地加了一句我是壞男人,滿以為這種自我批評能使老闆心理平衡,誰知弄巧成拙反被聰明誤,老闆立即回應說,看,你就是認為我是個壞女人。我說,沒有啊,我在說我是個壞男人啊。老闆說,你的意思是你跟我好了,你就成了壞男人了,對不對?我警惕地不再接詞,因為這話的前景十分可疑,說不定後面就是一個陷阱。見我不做聲,老闆淒慘地歎了一口氣說,我如果是個好女人,我們就不會好起來,我們好起來了,我就是個壞女人了,連帶你也被我帶壞了,不管我丈夫怎麼不好,現在是我對不起他,還有,我也對不起你太太。從此,我再也不敢自作聰明地做什麼自我批評了。 張實蓬頭垢面垂頭喪氣地出現在盧小菲開的夾竹桃美髮廳門前時,盧小菲並沒有心軟了就讓他進來。盧小菲當然不會讓張實輕易就回到她身邊來,盧小菲沒有那麼賤,她擋在門邊說,你要幹什麼?張實說,我要剃頭。神情卻像是在說要吃奶。他倒不是有意要做得這麼無賴,他也不是算計好的要用哀兵必勝的戰術來克制頑敵,只是他十年前的記憶在暗中推動他用這類基調說話,在十年前的記憶裡,盧小菲吃軟不吃硬,小姐脾氣占上風的時候,鋼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低頭,放在革命戰爭年代肯定是劉胡蘭第二,如果是她的母性被喚醒,那麼別說是給孩子餵奶就是割肉煮給孩子吃也不會皺眉頭。 現在的時間是夜間十點半了,連大門上方的夾竹桃美髮廳的霓虹燈招牌都在夜霧裡顯得朦朧不清了,所以盧小菲說,對不起營業時間已經過了。張實重複著,我要剃頭。盧小菲說,理髮師全都下班走了。張實重複著,我要剃頭。他知道這麼重複說其實已經被盧小菲接受了,他就大著膽子厚著臉皮朝美髮廳裡走了進來。誰知道這一招過於急促,盧小菲的小姐脾氣被惹發了,她大喝一聲,站住!口氣是真的嚴厲,張實一下子就站住了,他又說了一句我要剃頭。盧小菲恨恨地說,你以為你是誰,你想理髮了就得給你理髮,你以為這是什麼地方,你想進來了你就可以進來了。張實裝傻到底說,我要剃頭。盧小菲說,出去!張實感到盧小菲也是今非昔比了,一時沒有了主張,他面對面地看著盧小菲,想在盧小菲的眼睛裡探聽虛實,結果不得要領,他只好往外走了,走到店門口的時候,他想,這一步跨出去,恐怕就真的再也不會跟盧小菲有任何來往了,他停了下來,千言萬語並做一句話,小菲我要剃頭。他也就是死馬當作活馬醫,來一番最後掙扎而已,誰知道奇跡就此出現了,下一個鏡頭是一大塊白布瀑布似的傾瀉下來,這是一塊理髮圍布,盧小菲抖開它,圍在端坐在理髮椅上的張實身蔔。他們面前,是一塊巨大的鏡子,明亮地映照著張實和站在他身後的盧小菲,大廳裡,其他地方的燈全關了,一片昏暗,唯有這一角光明。這個故事的峰迴路轉說明,好多年以前常聽人引用而今人不再提起的一段語錄,依然放之四海而皆準,主動權的恢復往往存在於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後來,張實和盧小菲在這個光明的一角裡,進行了如下的對話: 盧小菲說,先生要剪什麼樣子。 張實說,老樣子。 先生一直在做大生意。 我不做生意。 先生印堂發黑近來一定晦氣重重。 我不叫先生。 先生的那筆交易走進死胡同裡去了吧。 不要叫我先生。 來這裡的先生我們都叫先生,先生你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可以讓人特別叫你一個別的稱呼呀。 張實啞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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