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六二


  「這就是歷史。」久久不語的裴陽站在我身邊,突然說道。我索性俯下身去,全身緊緊貼著懸壁口,雙手抓著崖面上露出的尖銳的石嶙凸面,伸出頭屏住呼吸,注視著眼下這個無比巨大、空靈的懸崖峭壁。我的思想凝固了。面對這樣的懸崖,我只是一粒沙子,正如面對歷史的長河,我只是一朵不起眼的浪花。蘇格拉底在死刑前申辯說:「永恆只不過是一夜」,每個人都走向永恆。我突然想起了一個念頭,要是我死後能棲身于黃山任何一塊岩石下,同這座大山一起,在今後的千千萬萬年中,沐浴這兒的雲霓、霧靄,和朝霞一起升騰,和落日一起憩息,「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這樣優哉遊哉萬千年,如果真能這樣,豈不是真如蘇格拉底所說:我願不斷受死?

  等我爬起身來,看到的是裴陽臉上布著一層沉思的霧。我很快忘記了懸崖。「西海到了!西海到了!」「閃色」叫著。仙人指路、二仙下棋、西施梳妝、明鏡台、倒靴門、書僮、天雞鳴月……隨著「閃色」的指點,一切若隱若現、雲霓繚繞、千年奇松、深邃幽遠。「日落!快看日落!我說我們會趕上的!」「閃色」急急催促我們往西看,我們轉過身子,只見如血的夕陽在雲海中徐徐落下,層層的霧濤雲霓仿佛為她的回歸擊響戰鼓,連綿的峰巒,仿佛在風聲中奏起凱旋的戰歌:太陽下山了!太陽下山了!

  如此的壯麗!如此的奇觀!如此的落日!如此的黃山!我的淚水湧出了眼眶,我再看女友和裴陽,他們也被深深震懾,眼裡浮著激動的淚花。

  第二天,我們開始下山,處處都是外國遊客和港澳同胞,紅男綠女點綴著蒼鬱的大山和縹緲的雲間(在黃山,人常常在雲間走路)。

  有五個香港仔跟我們結上了夥:三個姑娘,兩個活潑的小夥子。披散的長髮和奇異的帶破洞拉須牛仔褲早已不足為怪,小憩時,在一塊圓形岩石上,我們橫七豎八地在秋日的陽光下躺下,一個皮膚曬得黝黑、眼睛大大的小夥子戴上耳機,隨著耳機中只有他聽得見的強烈節奏,跳起舞來——是單人扭擺舞:迪斯可。

  「有《單程車票》嗎?」我問。

  「有,你聽……」他倒轉了一下磁帶,遞給我耳機。喔,太美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微型身歷聲耳機中的音樂。立體的具有強烈節奏和低音貝司的樂曲從四面八方向你湧來,明快的節奏喚起你的足,你的手,血也在沸騰了——你情不自禁地想跳起來,想跟著感覺走,想和整個世界擁抱!「嘿!你們聽聽!」我解下耳機遞給裴陽,他聽了,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他一直是喜歡古典音樂的,也許他不喜歡節奏強的現代歌曲。我又遞給女友,安靜的女友足足坐在那裡聽了十多分鐘,直至使香港仔感到有「歸屬問題」的苗頭,向她伸手示意,女友才急忙窘迫不安地解下耳機還給他。

  「在我們香港,工作的時候拼命幹,然後一年夏冬兩次,休假旅遊。不少人都去夏威夷結婚,我打算明年去希臘和義大利,看博物館去。」香港仔得意地說。

  唉!人家過得像個人的生活!我們呢?裴陽是以看病名義出來的,我和女友雖然醫學院放假,但單位規定放假期間一律回單位上班,否則按天數扣發工資。唉!只有一個唉字……這是我第一次強烈地感覺並且羡慕生活在港澳及國外的人們(雖然這種感覺現在看來具有片面性,生活在國外也有意想不到的艱辛、孤獨和困惑),而那時,出國對我來講,只是一個夢而已。

  1983年,我根本沒有想到過要出國。

  第三天,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先是在白天,我和裴陽爆發了一場爭吵,那是在黃山腳下溫泉飯店旁的翡翠池邊。池水像塊幽綠的寶石,周圍瀑布飛掛,濤聲不絕,水流穿過怪異秀氣的一塊又一塊岩石和峭洞。我們已經盡興盡致地玩了三天,夜裡11點就要乘坐長途汽車返回上海。我先數了一下錢,發現洗一個溫泉浴還足足有餘,於是我們三個人痛快地洗了溫泉浴。出來一身輕快,有飄飄欲仙之感。溫泉四處都是天然雕琢的景致。陽光下的翡翠池完全名副其實,好一個幽雅的所在!

  「拍照片留影!」拍完膠捲,這是我們剩下要做的最後一件事了。我們先是各自拍了幾張單人照,然後我和女友合影了一張。拍完後,安靜的女友突然搶過裴陽手中的照相機,跑出幾步,對準向我走來的裴陽說:「快點站好,你們這麼老的老朋友,我給你們也拍一張留念。」

  眼看女友已經要按下快門,裴陽在我身邊也擺出一副拍照的樣子,我急忙伸出右手擋住鏡頭,大叫了一聲:

  「不!不准拍!」

  我的女友嚇呆了,裴陽像一頭受到屈辱的獅子來回踅動著,臉氣得鐵青。我對女友說:「你不明白!……你這是在授人以柄,製造證據,或者可以說是在製造偽證!」我又跑到裴陽面前,「你怎麼不想想,她不明白,你總該明白!」裴陽揀起一塊石頭,朝遠處狠狠地扔去,他一句話也沒說,以後的整個一天,他一直不理睬我。受了驚嚇的女友也憂心忡忡,我則一再安慰她,向她解釋一些她永遠也不可能明白的東西。

  吃晚飯時他不見了,我倆到處找他,招待所、浴室、售票處、翡翠池……可根本不見他的人影。他想留下再玩幾天?可他的錢還在我這裡啊!晚上的汽車票怎麼辦?汽車會不會等他?他來了汽車開跑了怎麼辦?我急成一團,並且責備起自己:為什麼為拍一張照片傷了他的心?照片出來後我們可以把它藏起來,不讓任何人看見,或者是只留底片,照片則看後撕掉。十幾年的交往,為了審查組為了他太太為了我先生,連拍一張照片都像驚弓之鳥般地大叫!你的勇敢、你跳火車翻牆頭的那種勇氣到哪裡去了!難道就找不到一個地方收藏起這張照片?……我一邊連連責駡自己,一邊急得團團轉到處找他。突然我想起一個念頭:他會不會上山?對,他一定又上山了!月亮很好,不少人還在山上,我連忙對女友說,你在這裡等他,如果看到他就告訴他不要跑開,我去山上找他。

  我不知哪來的這股勁會爬得這麼快,忘了帶拐棍也渾然不覺。我一邊走一邊竭力嘶喊:「裴陽——!裴陽——!」就這樣邊爬邊跑邊叫,不知是過了一個小時還是兩個小時,我突然發現鯽魚背上站著一個人影!

  那天經過鯽魚背,我們三人都是俯身爬過去的,可是那個影子卻直直地站立著,一動不動,就像豎立在一個圓球上頃刻就要倒下去的一根針杵!

  我突然驚醒:是裴陽!他要幹什麼?!

  我發瘋似的大聲驚呼著奔過去,脫光鞋襪迅速爬上鯽魚背,只聽見一個低沉喑啞的聲音在吟誦著屈原的《離騷》:「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我一下全明白了,他想在這裡結束自己的生命!

  我上了鯽魚背,使出全力把他往身後那條小徑下猛地一推,他跌倒在小徑上。我跳下鯽魚背,驚嚇得聲音發抖:「你要幹什麼?……為了那張倒楣的照片,就值得賠上性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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