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四六


  她歎了口氣,又翻出一張照片,「這是誰?你姐姐嗎?」那是一張我姐姐從西安附近的興平縣給我寄來的照片,是她在縣農機修配廠門口拍攝的。我姐姐是復旦化學系的高材生,年級考試時總是名列第一,她的理想是大學畢業後考研究生,然後成為一名化學工程師。可現在她被分配到陝西省興平縣一個只有二十幾人的小工廠當修理工。一看到這張照片我就想:我的姐姐!那個臂上帶著大隊長標誌長大、在夢中搖醒我說見到毛主席的姐姐到哪裡去了?那個在復旦校園意氣風發的姐姐到哪裡去了?她穿著一身沾著斑駁油膩的深藍色工作制服站在工廠門口,頭髮沒有光澤,眼角和嘴角已經開始流瀉出一絲疲倦的魚尾紋,眼裡的目光是黯淡的,想來她一定和我一樣有種排遣不盡的內心孤獨吧。她一點笑容也沒有,臉上充滿憂鬱,寫著「困惑」兩個大字,手上還土裡土氣地握著一本紅語錄。收到這張照片那天,我曾經大哭一場,為我心中所崇拜的姐姐的遭遇,也為我以往偶像的破滅……

  看了我姐姐的照片,又看我父母親的照片,那是他們在呼瑪縣河南屯居住的茅草泥屋前拍的。媽媽和爸爸在一起,媽媽穿著厚重的大棉襖,一腳蹺在一大堆木柴上,一隻手好像捂著棉褲,生怕棉褲要掉下來的樣子,咧著嘴笑;爸爸戴著一頂毛茸茸的大狗皮帽,完全同當地老鄉一樣,他站在風裡,也在笑。照片後面寫著:「接受再教育。呼瑪河南屯家前留影,1970年11月。」邵燕琴看著,嘴角上露出淡淡一笑。

  看完照片後,我給她看我的日記。有一頁日記中寫道:「半夜裡我在黑暗中醒來,聽著一陣陣狂風呼嘯,整個豬舍和我睡的那個小鋪都在晃動。這時我多麼想念我的父親母親和我的姐姐……我在黑暗中哭了,一直哭到天亮……」

  她看了這篇日記後,哭了,後來竟推開日記本,一陣陣傷慟地抽泣起來。

  「邵燕琴!發生了什麼事?」我急忙抱住她的肩膀問,從她一見到我時的那種眼神,我就隱約不安地預感到有什麼事情發生了,「不要哭!快告訴我!」我叫喊著,「發生了什麼事?」她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地敘述:她的團武裝連和團部在同一幢黃磚砌的平房裡,團裡規定晚上一律由武裝連女排站崗值班。有一天半夜,當她正在門口站崗值班時,團長走到她身後,拍了拍她的肩膀,讓她到團長的小屋裡去坐坐。團長是個軍人,他是全團的最高首長,近50歲年紀,長得高大魁梧,寬闊的肩膀朝上端著,有一張長長的、長了兩顆黑痣的大馬臉,他光禿的頭頂油光閃亮,只有幾根一律朝右梳的、油亮的稀疏毛髮。我在查哈陽水利大會戰的誓師會上聽過他的發言,他講話鏗鏘有力,不時揮舞手臂帶領全團高呼口號。他有一雙名副其實的三角眼,目光銳利,眉毛又濃又粗,有一股不可征服的力量。他肚皮微腆,精力充沛。當時我們打著各連隊旗子從五十四團克山縣步行拉練到查哈陽時,他是走在隊伍最前面的人。

  邵燕琴啜泣著講:團長先是給她倒了一杯開水,問了問她家的情況,並且表揚她把武裝連女排帶得很好。後來又搬了張凳子在她身邊坐下,然後他一邊談話,一邊把凳子越挪越近,突然他一把將她抱住,臉上露出淫威的獰笑,在她全身上下亂摸亂抓起來……

  「我嚇得要命,他的嘴裡都是大煙味,要和我親嘴……後來,又有幾次,我一值班他就拉我到他辦公室去,一進辦公室他關上門就扒著我的衣服往下脫,他的辦公桌上放著一把鋥亮的手槍,我害怕死了!一聽到輪到我值班,我心裡就一直發抖……我誰也不敢講,眼睛都哭腫了,白天別人問我是怎麼回事,我只能說是想家想的……有時候在走廊上碰到團長,他還像往常一樣給我敬個禮。這個畜生!……他是一頭畜生!」邵燕琴聳動著肩膀,哭聲越來越響,帶著撕心裂肺的喊聲。「……我害怕!……我害怕呀!」

  我全身怒火在燃燒,這頭沒有人性的畜生!我緊緊地抱著邵燕琴的雙肩,我的排長!我的哪裡有苦活累活,她總是第一個沖上去的女排長!我的拿著喊話筒,在行軍拉練中高喊著「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女排長啊,現在像一個驚恐惶遽的孩子一樣,大聲哭嚎:

  「我害怕呀!……我害怕呀!」

  我的淚水止不住地滾落下來。20歲的我緊緊地抱住這個才18歲的雞西女孩,我們倆人索性一起放聲大哭起來,哭聲劃破了大雪紛飛的荒野,連豬圈裡的豬也安靜了下來……現在當我坐在面對著中央公園曼哈頓公寓的書桌前,寫到這一段時,淚水仍然止不住地滾滾滴落在稿紙上。孤立無助的我們遭受的是什麼樣的罪呀!當我們倆女孩在豬圈的草棚裡抱頭痛哭,任憑草棚外的鵝毛雪片隨著狂風陣陣刮來,落在我們的雙肩、頭髮和已經穿破了的黃棉襖上的時候,又有誰能聽見我們的哭喊聲呢?不要說在克山,就是在小小的連隊,又有誰會注意到十幾裡之外的養豬棚裡所發出的愴天慟地的哭聲呢?又有誰會把目光轉向在大雪紛飛的荒原上,那飼養棚裡發出的一絲微弱黯淡的燈光?

  抱頭痛哭之後,我和邵燕琴倆人對著飼養棚裡那盞黯淡的燈光,目光凝滯,噙滿淚水地唱起當時在兵團知青中流行的一支歌曲《小白菜》:

  小白菜啊,
  黃又黃啊;
  三歲兩歲,
  沒了娘啊。
  跟著爹爹,
  好好地過啊;
  就怕爹爹,
  要娶後娘。
  娶了後娘,
  三年整啊;
  生了弟弟,
  比我強啊。
  弟弟吃面,
  我喝湯啊;
  捧起湯碗,
  淚汪汪啊。
  我想親娘,
  我想親娘……

  豬棚外的大雪漸漸小了,狂風也停止了呼嘯,只有我倆淒慘的歌聲,伴著從心裡往外流淌的淚水,在深夜的荒原中回蕩:

  桃花開了,
  杏花落了;
  我想娘啊,
  誰知道啊。
  親娘想我,
  一陣陣的風啊;
  我想親娘,
  在夢中啊……

  邵燕琴已經泣不成聲,淚水像斷了線似的從她那失去了光澤的、哭得紅紅的眼睛中滾落在地上:

  我想親娘,
  我想親娘……

  我們就這樣哭夠了,也唱累了,就倆人抱在一起,在圈棚裡的土壘小炕上,蜷著身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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