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洛杉磯蜂鳥 | 上頁 下頁
一一


  我又約了她幾次吃晚飯,她有時很爽快,大部分時候卻都找種種藉口拒絕。有一次她說是要去聖地牙哥「聯繫業務」。當天傍晚我在我家附近的購物中心買東西時,卻看見她和一個中年男人正在那裡邊逛,狀似親密。我沒打招呼,事後也沒向她提議這件事。

  她好像交際很廣,說起來,我認識的人裡有好幾個她都熟。晚上給她家裡打電話很難找到她。

  她和她前夫是在北京結的婚,她來留學一年多後,她丈夫作為探親來的美國。關於他們離婚的原因,有好幾種說法。有人說是她前夫不適應美國生活,老想回去,而她非常喜歡美國,說什麼也不肯走,談來談去談崩了。她前夫現在是兩頭跑,想做「國際貿易」,但是據說沒混出什麼名堂來。還有人說是她有了「第三者」,被她丈夫抓住了,鬧得天翻地覆。她本來並不想離婚,但她丈夫要「宰了她」,一點轉圜餘地都沒有了。

  她說起自己這幾年在美國的經歷來,似乎感慨良深,但是使用的那些說法都是些老生常談,什麼文化衝突啦,奮鬥啦。要給中國人爭光啦,打進美國主流社會啦等等。聽著真覺得不應該是容貌這麼出眾的女孩兒嘴裡說的話,在這種時候我常常忍不住損她幾句。

  「行了行了,您這點事兒沒什麼了不起,所有中國留學生都受過這個,有的人比你慘多了,不也過來了嗎?」

  「是啊,我也沒說我和別人不一樣啊。大家都挺了不起的。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裡,克服各種困難,立住了,創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當然有成就感了,你沒有嗎?」

  「沒有。我是吃飽了混天黑,不懂什麼叫成就感。」

  「那你幹什麼來了?」

  「我啊?我飄洋過海,尋求富國強兵的辦法來了。」

  周珊珊忍不住笑了一聲,但立刻就變成冷笑,說:「你這種人的功夫全在嘴上,就會耍嘴皮子,來美國這麼多年也改不了。」

   「一口鄉音,多好聽啊!」

  【6】

  週末的晚上,陳克文在家裡搞了個PARTY,邀我去參加。他是把電話打到我家裡,留的錄音。根據他的說法,是「剛剛買了幢房子,請大家來玩一玩」,「人很清爽的,都在等級上,談得來。」

  陳克文是上海人,自稱作家,喜歡和名人打交道。他辦了份中文小報,專登中國大陸的名人軼事,居然廣受歡迎。他人雖極瘦,但精力充沛,好像根本不睡覺。白天辦報,夜裡敲電腦寫文章。他那間書房兼報社辦公室,四壁全是一個一個的小方格子,跟國內大機關的收發室差不多,方格子裡放滿了從各種報刊書籍上複印下來的資料,內容無所不包。他寫文章就像是配中藥,每個草藥匣子裡都抓上一小把,放到鍋裡咕嘟咕嘟一熬,就齊活了,速度極快。他絕不怕別人瞭解他的「寫作秘訣」,曾經鄭重其事地向我傳授過經驗:「古人雲天下文章一大抄,文章都是抄出未的,但抄並不是一件容易事,第一要抄得有水準,第二,還得有得可抄。就說我這滿滿一房間資料吧,在海外,有哪個比我更多的?」

  他腦子快,手勤,狗鼻子,只要從哪裡漏出一點味道,別人還渾然不覺呢,他早就躥過去了,攢巴攢巴就是一本書「上下五千年,縱橫八百里」,掄得天花亂墜,他就像滿處下蛋的母雞一樣,兩岸三地到處出書,光是我在洛杉磯的中文書店裡看到的,就有:《十大元帥風雲錄:愛情篇》《小說作法十二講》《性:只能做不能說嗎?》《附耳低言俏悄話——給青春少女》《面部拉皮古今談》《「文革」啟示錄》,還有的記不住名字了。在美國用中文寫作的各類作家相當不少,能單靠賣文糊口的沒有幾個,像陳克文這樣財源滾滾的,我孤陋寡聞,恐怕是獨一份。

  我小時候也玩兒過詩,後來在大學裡不務正業,還油印過一本詩集,我在自序裡宣稱走的是「先鋒實驗一路」,朦朧得一塌糊塗。我當時的女友宋敏是這本詩集的頭一位讀者,讀過之後,欣然命筆,在扉頁上也題了一首詩,是這麼寫的——

  愛情
  把我的愛情
  裝進四十八號球鞋裡

  結果我的詩集在校園裡風行一時,走到哪兒都有人過來跟我搭話:「小溜子,你那詩寫得真棒,我最喜歡這兩句:把我的愛情,裝進……」

  我初次和陳克文見面,是在朋友家裡。他高談闊論,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裡。說實話,他侃得太乏味了。後來不知怎麼談到詩,我就掄多年前我聽到的那點兒皮毛,胡吹了幾句。他一聽,腰板兒立刻就直了,說:「看來劉先生對詩歌還是很有研究的。」我的朋友開玩笑說我是「有名的詩人」,陳克文居然當了真。不出一個星期,美國發行量最大的中文報紙上,就登出了陳克文的宏文,題目是「從郭沫若到北島——試論中國現代詩的發展軌跡」,洋洋灑灑萬把字,觀點全是我的酒後戲言,經他一寫更加面目全非。文章裡還直接引用了我的話,這樣寫道:「誠如中國大陸先鋒詩人,現居洛城從事旅遊業的劉小流所說:現代詩應具有直覺穿透力,在意象的紛繁轉換中解構自我,面對意識形態的語言暴力和次文化話語霸權,以後設的後殖民文化姿態,破除前現代民族國家神話。」我的天!這是他媽什麼鳥兒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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