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綠卡——北京姑娘在紐約 | 上頁 下頁 | |
八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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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他斷斷續續的介紹中,鐵花得知,似乎他已成了大生意人,做的什麼生意,他吱吱晤晤也講不清楚。不過,他的派頭、出手大方的程度,叫鐵花吃驚。他請鐵花在最好的餐廳,點了最名貴的菜, 一共花了多少錢,鐵花也沒見他付,只是跟經理點了個頭,就大大方方走出了餐廳。 「自強,你變了,真不得了,怎麼那麼闊?」鐵花問他。 「這沒什麼。」黃自強說。 黃自強的穿戴,同年輕時候相比,完全成了兩個人。他穿著全套的皮爾·卡丹西裝,名牌領帶、皮鞋。腕子上,閃著一塊金黃色的「勞力士」。腰裡總別著兩個叫不停的BP機,手中總是握著 一個大哥大,不知是不是生意真有那麼忙,反正隔不一會兒,他就對著大哥大「嗯,奧,好,行……」的oK一番。 「你能不能把這些都關上,叫我跟你說會兒話。」鐵花雖然多年不見黃自強,可一見到他,還是倍感親切。因此,說起話來,就相當隨便。 黃自強,不管他現在是多麼不可一世,一聽到鐵花的命令,還是跟小時候一樣,言聽計從。 「自強,你能告訴我,自從77年底我去了美國,你都怎麼過的,快說給我聽聽。」 「先是折了,這你都知道。」(折了,即進了勞教所。)「後來呢?」鐵花不太願聽那段兒。 黃自強點上一支煙,侵吞吞地說:「前門外練攤兒,一天也就弄個兩三張兒。」 「我要聽你現在。」 「現在?現在一天幾本兒,我也不練!」 鐵花已掌握了一些眼下北京流行的新詞兒。幾張兒就是幾十塊錢,幾本兒就是幾千塊的意思,這都是常用語。 「幾本兒都嫌少,你做的是什麼生意?」 「不是跟你說了嗎,離不開個倒兒。鐵花,聽你的吧,你不是有話要說嗎?」黃自強回避了她的提問,又把話題轉向了鐵花。 「自強,說起我來,話很長。14年的紐約生活,不是一句半句就能講清的。你要是真想聽,我就真跟你說。真的,自強,我也真想跟你說說。」 「說吧。」 「原來,我不打算說了,可今兒,我特別想找個人說,你……你能認真的聽,聽我說說我的真實故事嗎?」 「能。」 「聽了以後,你不會笑話我?」 「不。」 「你真的也不會怪我?」 「不。」 鐵花真的開始說了。從1977年底離開北京,飛機上遇到了大醜,在長島劉伯家的寂寞,講到在皇后大學認識了張力。 當她講到在地下室遇到吉米時,為了能使自己鎮靜,打起精神,她讓黃自強給她點上一支煙。 她不會吸煙,一曰濃濃的萬寶路,嗆得她流下了眼淚。 她講,為了辦楊易文去美國的事,為了綠卡,她和吉米同居。當講到吉米沒有身份,騙了她時,黃自強插話說:「太虧她又接著講到查理,那個曾認真愛過她的美國人,出了車禍不幸身亡時,黃自強說了 一句:「真可惜。」 講到這兒,已經是後半夜了,電視裡的春節特別節目已結束,窗外殘留著零零星星的鞭炮聲。 桌子上的煙灰缸裡,堆滿了黃自強抽過的煙頭。他耐心地聽,聚精會神地聽,聽他從來沒有聽到過的故事。 鐵花擦了一下眼淚,開始講到了王老五。一提起王老五,她胸中燃起一團怒火。她講他如何欺侮她、虐待她。當講到最後,在那個破爛地下室,王老五棄她而逃時,黃自強雙眼 一瞪,站起身來,大罵一聲。 早晨的陽光,從視窗照射進來。聽了一夜的黃自強,仍不覺得困;講了一夜的銑花,也不覺得累。 當把劉伯對她的幫助講完時,「蓋了嘿!」黃自強的眼裡,也亮出了光。14年的身世講完了,鐵花像完成了一件重大心願,她站起身來,走到窗前。 初一的早晨,大街上顯得很安靜,整個中國大飯店,像是還在沉睡。 黃自強聽完了整個故事,也就說了「太虧了」,「真可惜」和「蓋了嘿」這九個宇。鐵花真不知道他聽懂了沒有,聽明白了沒有,他到底怎麼想。 她突然轉過身來,從皮夾裡掏出那張綠卡,那塑膠的卡片在她手中直發抖,她急著問黃自強:「自強,你說,你評評理,花了14年,用我的青春,用我的靈肉換來的就是這個,你說,這值嗎?」 黃自強點上了一隻煙,又吐出了三個宇:「你傻×!」 鐵花先是一怔,覺得這話太粗。可仔細一想,這粗話,理可不粗。是的,這是一旬北京最粗俗,最易懂的話。她突然覺得,幾乎再也找不出另外三個宇,能更貼切、更恰當地形容她這14年的經歷了。 她登上了回紐約的飛機,還是沒見著大醜。鐵花一時疏忽,竟忘記了東西方的時差,大醜週六中午到京,她訂的是周日的飛機,這13個鐘頭的時差,造成了兩人又沒能相見。 可她仍不死心,直到飛機已經離地,她還低頭尋找那張與眾不同的臉和那雙極其粗糙的大手。她總認為,他定會及時出現,說不定就在機場的大廳,四處張望著,尋找她呢。 等到飛機已經升上天空,腳下全是白雲時,她仍流著眼淚,望著窗外。她總認為,大醜正站在地面上向她揮手呢。 幾天來的疲勞,加上與黃自強的徹夜交談,使她感到精疲力盡。 她昏沉沉地躺在椅子上睡著了,這一睡就是十幾個鐘頭。 當她醒來時,擴音器播出飛機正在穿過北極。 她睜大雙眼,瞧著沒有人煙的白色大陸,這塊大陸的磁場,沒有中國大陸和北美大陸那樣強大,她覺得有點頭昏,有點目眩。 此地正是東西方的分水嶺。她突然感到,這38個年頭,算是白活了。她像嬰兒一樣直哭,因為她鬧不清,她到底屬於分水嶺的哪一方。這邊吧,說你是老外,那邊吧,格格不入。 「我……我這38年,鬧鬧轟轟地是在幹什麼呢?」她鳴咽著問自己。 她覺得撲進了媽媽的懷裡,但找不到乳頭,吸不到乳汁;她又覺得,自己像是被過繼出去的孩子,那個家庭倒是很闊,可個個板著面孔,她覺得冷。 她腦子裡,又出現了那段話: 人生旅途,幾乎所有人都帶有一定的盲目,而為了這個目的拼搏、掙扎,自然鬥得遍體傷痕。 輕傷者,步屢艱難;重創者,匍匐爬行。 我們嘲笑不知深淺的河鰻,終日趕路,奔向藍色的大海,孰不知,深海處到底有多黑。 我們嘲笑不知高低的旅鼠,一生都在奮力向頂峰攀登,孰不知,崖下到底有多深。 河鰻,也許剛剛游進大海,就被兇猛的鱉類吞食;旅鼠,也許未至峰頂,就困死在途中。 不必嘲笑河鰻和旅鼠了,人類又何曾不是如此。 (全書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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