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白雪紅塵 | 上頁 下頁
五三


  第二天她從學校回來,已經辦了退學手續,告訴我那二千九百塊錢獎學金要退回去。我還沒想到這件事,急了說:「這學期都過了一半多了,再堅持一個月,到了耶誕節,就不用退了。」

  她說:「學都退了,我開始也沒想到。」我說:「已經過了一半,只退一半行不?」

  她說:「這我還沒想到要去問?問了不行。」我說:「人民幣就是一萬多塊錢呢,一萬塊是多少你跳回到國內想一想!」她說:「十萬塊也沒辦法,這是規定。」我說:「再想想辦法,總不能說給就給了。」她說:「你以為這裡也可以找熟人想辦法?人家按規定辦事。」我說:「那五百塊錢學費呢,那應該退給你。」她說:「那沒有退,學是你自己要退的。」我說:「太慘了太慘了!」第二天她催我開張一千四佰伍拾塊的支票給她,她再開張支票給學校去。我說:「乾脆不給他們錢,再拼命賺幾個月,回去算了。他們又到哪裡去抓你!」她輕笑一聲說:「人家是法治社會,那一套嘻皮笑臉的不靈。我還得在這裡往下混呢。」我說:「那也不能說退就退了!」她說:「這件事就這樣定了。你這樣的人,只能引起別人的三種感情。」我馬上說:「第一是喜歡,第二是不喜歡,第三是半喜歡半不喜歡。」她說:「第一是煩躁,第二是憤怒,第三是絕望。」我說:「象我這樣的人還能引起別人三種感情,我沒想到過自己有這麼偉大。」

  這個週末思文在《太陽報》上查到有個地方拍賣有桌子買,要我去運桌子回來。兩人騎車去了。騎到半路,我又提起獎學金的事來,說:「你再到研究生院去問問,學期過了一多半了,錢應該只退一半,萬一可以只退一半呢?」她說:「你別提這件事了好嗎?」我說:「支票開出去就收不回了,你再去問一次,找院長,尋官不到秀才在,又不掉你什麼。」她說:「我臉皮沒那麼厚呢,問過了又問,再問一百次,還是要退。」我說:「再試一次……」她打斷我的話說:「你還說,你還說,畜生,王八,賊!」我大吃一驚說:「你是罵我?!」她說:「那還罵誰!別人響鼓不用重敲。這麼難說話的人,還有什麼別的辦法沒有,你自己說!」我說:「罵得好,罵得好,罵得太好了!罵了幫我下決心。我們倆沒希望了,早就要下決心了。離婚,唯一的出路就是離婚。」她說:「離就離,怕你吧!」我說:「說了不要反口。」她說:「反口就不是人,跟你這樣固執的人在一起短陽壽。」我掉轉單車龍頭說:「懶得去了,買什麼桌子!」騎車回去了。

  過一會她回來了,帶了張折疊式的小桌子,砰砰地提上樓來。我躺在床上不理她,她也不理我,到廚房裡去做飯。做好了她端進來說:「飯熟了啊。」我還是不動。她自己吃起來說:「想離婚就離,吃了飯再離還不遲,吃飯前要離也來不及了。」

  對於思文,我已經沒有那份感情。我盡責任維持著現在的局面。如果說舒明明在我們之間起了什麼作用,那更多地是給了我一種啟發,使我非常清楚地意識到,象思文這樣的女性,是不適合我的。在國內的我還沒有太多感覺,但到了這邊,我痛切地感到這一點,而且也特別不能忍受。我們之間的裂痕越來越寬難以掩蓋。她並沒有錯,環境也不允許她象我所希望的那樣去生活;我也不以為自己錯了,我不能去強迫自己的心靈感受。兩個人都認為自己沒有錯,矛盾就更難調和。我已經在心中將思文和舒明明反復作了比較,我可以說出思文的更多優越之處,但感情還是傾向另一方。人沒有辦法在感受上強迫自己欺騙自己,在這裡沒有更多的道理可講。

  雖然我和舒明明之間已經了結,但那種形象作為一個模糊的影子在我心中遙遙召喚,這種召喚使我對思文越來越失望也越來越難以忍受。但要我把「離婚」這兩個字說出口又是那樣困難。我並不擔心自己,我在這裡毫無自信,卻知道回國了自信能夠恢復。我擔心的是思文,讓她一個人留在這遙遠的地方,我心中不忍,不知道會有怎樣的命運等待著她,搞得不好就誤她一輩子。三十多歲的男人和三十多歲的女人畢竟不是一回事,上帝造人的時候就沒有特別公平。

  對這種差異洞若觀火的理解,使我懷著不忍的心情等待著,希望思文理解到暫時的優越並不是那麼可靠。可是,直到現在事情並沒有一點轉機,反而一步一步往壞的方面滑下去。她今天這樣罵我,使我良心上解脫了,有力量推動婚姻解體的進程。我在內心有一種解放的感覺,既然她把事情做到了這一步,我那種惻隱之心也就再沒有必要那麼強烈。提到離婚的時候她那麼自信,我在心裡還感到了一種輕鬆,也許,她完全有把握面對以後的生活,而我的憂慮是完全不必要的。

  以後幾天很平靜,事情好象是在口裡那麼說說就過去了。思文每天跑出去找工作,先找了一份銀行職員的工作,做了幾天說:「不行,不是學金融的在銀行會站一輩子檯子,學專業的都提不上去,哪裡會輪到我。」我說:「那麼多白人小姐,漂漂亮亮光光鮮鮮一個個,站也站了,你的心性比她們還高些。」她說:「那樣我還不如回國去。」又看了房地產公司的招聘廣告,去約見了回來說:「我這輩子就幹這一行了。」過幾天又說:「不行,那些做了幾年的經紀人幾個月還做不成一筆生意,我吃什麼?」我說:「才搞幾天又放棄了。房地產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她說:「我沒那麼好的耐心。」接著又到化妝品公司、保險公司當推銷員,都只搞了幾天就沒有做下去,回來總結說:「拿傭金的事做不得,哪裡推銷得動。」我說:「條條蛇都咬人!加拿大會有好機會輪到你?它自己的人又不傻!」她說:「看起來還是要讀書,不讀書到處只有壁碰。」這一次她打算重讀研究生,學應用型的專業。她四處打聽好找工作的專業,考慮了護士、會計、統計、檔案幾個專業,最後決定申請多大檔案專業的碩士研究生。

  【四十四】

  我經常感到冥冥中有種什麼力量和自己作對,不然為什麼總是碰壁,找份洗碗的工作也這麼難,賣小菜也賺不到錢。還有一次在報上看到一家醫院招廚師的廣告,十三塊錢一小時,我去約見了,自我感覺還不錯,以為會有點希望。出來了在心裡問自己,如果得到這份工作能穩定,還回國去不呢?這樣想著心中就「咚咚」地跳,似乎馬上就面臨著重大選擇。等了幾天也沒有消息,我每天上午不敢出門,怕錯過了通知的電話,最後忍不住打電話去問,已經錄用了其它人。多次失望以後我也不敢再抱希望,甚至在事前就會本能地預想結果一定與自己所希望的相反,沒達到目的正是證實了自己的預想。懷有這樣的想法我就不太焦灼,心平氣和地面對每一次失敗。我漸漸接受了這樣一個事實,認定洗碗這份工作是多倫多給我作出的恰當安排,是我在這個社會結構中的位置。在一個憑實力生存的社會裡,我的實力僅僅是還有一把子氣力。我服了氣,對某種好的轉機不再抱有幻想。

  出乎意料地,我竟小小地走了一次運。

  這天中午思文吃飯的時候隨手翻著《星島日報》,翻到一頁說:「這裡招廚師,你去試試。」我吃著飯沒有留意。招廚師的廣告天天有,但有本領的人太多太多,哪又會輪到我。她見我沒有反應,就翻過去了。吃了飯我躺到床上拿了報紙來看,先看了新聞,又翻到招聘那一版看了,思文說:「招人的廣告看了沒有?」我說:「看了,天天都差不多。我技術又不過硬,試也白試。」她說:「不是那一頁,是一家外國人辦的公司,招中國廚師。」我一聽高興了,憑我的手藝,在唐人街餐館做不行,外國人辦的公司也許還能混過去。我翻到廣告,是一家由香港老闆投資,委託外國人辦的中式速食連鎖店,叫做Ho-Lee-Chow,一下就要招進幾十個人。我鋪開地圖查到位址,就騎車去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