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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白雪紅塵 | 上頁 下頁
一五


  踩著單車我在心裡問自己,就算走運,有朝一日我混到了這一步,會不會覺得很滿足很充實呢?這條路太艱難也太可怕了。我沒有這份勇氣,只能賺一把就跑。這樣想著心裡更急起來,覺得那顆心在油鍋裡煎著,恨不得到什麼地方去搶一份工來做。回到家裡思文還沒有回來,我把標了記號的報紙丟到樓下垃圾桶去,用廢紙蓋住,計算著明天該怎麼行動。聽見樓梯上思文的腳步在響,我馬上拿起《新概念英語》第四冊歪在床上看。晚上思文在桌子上寫東西,我捧著英語書坐在床上,心裡亂糟糟的哄哄一片,像是有很多小蜂子爬在蜂窩上嗡嗡的響。手中的書看不下成句的話,心裡沮喪著悲哀著,臉上仍做出若無其事的神態。我明白自己紙老虎的本相越來越難以掩飾,男人的最後一點自尊自信也越來越難以維持了。

  第二天思文一走我又出了門。在門口我停了一下,心裡有一種豁出去的慷慨,自己激動著似乎有了告別這個世界的勇氣。騎車到了一家大的中國餐館門口,那勇氣又蕩然無存。我覺得自己不是去找工作而是去討錢。自己一無所長,老闆憑什麼要你?還沒有進門我就預想到了失敗的結局,這幾天的忙碌使我有了這樣的經驗。算一算我已經跑了二十幾個地方了。我把單車停在馬路對面,來來回回地走,想等到中午看看這餐館生意怎麼樣,一邊在心裡罵自己沒有用,昨天還敢問一問呢,今天這都怕了。可罵完了還是沒有用,不敢還是不敢,真沒有辦法。我想著如果它生意好,馬虎一點湊合著也許就要我了。我又恨自己戴付眼鏡不象個能做事的樣子。

  到了午餐的時間,進去的客人不多,我心裡涼了半截,每一個過路的人我都盯著他,希望他進去。又把自己的目光想像成一雙無形的爪子,每一個從那門邊路過的人被這爪子那麼輕輕一拎就進去了。餐期快過去了,我越過馬路從餐館的窗下走過,窗簾遮住了看不到裡面的情況。我發現最邊上的窗簾張開了一條縫,便湊在那裡朝裡面看。還沒得太清楚,發現一個應待小姐端著盤子停在那裡,以啞口的驚訝注視著我。我馬上往旁邊一躲,繞一個大圈子越過馬路,跨上單車飛踩。回頭看時,那小姐正站到了門口朝這邊張望。

  【十二】

  完全絕望了。明天是註冊的最後一天,我不得不回過頭來認真考慮去讀書的問題。無論怎麼說服自己,我也不能消除內心那種恐懼感,沒有辦法。對自己的英語我完全沒有信心,發音也經常是奇奇怪怪,生硬著經常被別人模仿調笑,沒有辦法。平時話都聽不明白說不明白,能聽懂課嗎?可惜遜克利爾不知道我那論文是怎麼問世的。我在想像中描繪著自己那一付狼狽的樣子:低了頭夾著書包走進教室,不敢看老師也不敢看同學,瞥見靠牆有一個空位,就溜了過去。至少牆的一面能給我一種安全感。往那兒一坐渾身就冒出汗來,臉上發燒,不知老師講些什麼,卻緊盯了書掩飾著。想到這些我身上潮起了汗。但回過頭去想找工作的絕望,想起那六千元獎學金,我又有了勇氣。除了交學費,我的獎學金也夠我們倆過最儉樸的生活了,思文的獎學金和助教收入可以存下來,這樣一年的辛苦艱難也有一點結果,否則苦就白苦了。我在心裡把讀書當作一個緩衝階段,一旦有了工作機會,就不讀了。這樣想著我打定了主意。:「管它媽的娘的,丟臉怕什麼!面子是有錢人的奢侈,輪得到我操這個□心嗎?」

  我想要思文來提及去註冊的事,這樣至少對自己走投無路的窘境還有一點遮掩。但她回來對這件事隻字不提。我心裡氣憤著,甚至有點恨她。我知道自己這樣是毫無道理的,卻無法消除那種憤恨。我感到了我們之間有一種隱約的對立,似乎是在進行著一場意志的角力。悶悶地吃了晚飯,我更加覺得她的沉默是一種預設的姿態,想找一個藉口來找她一點麻煩。吃完飯我把湯勺一丟,「咣當」一聲在碗裡跳著發出一聲脆響,然後看了她會有什麼表示。出乎我的意料,思文毫無反應,默默洗了碗上樓去了。我看著她的背影在樓梯上一步步走上去,感到了一陣羞辱,一種輕蔑,恨不得拖了她下來逼迫她和自己吵一架。我上了樓,她伏在桌子上看書卻並不抬頭看我一眼。我捧了英語書靠在床上去看,好久好久,眼睜睜的一片模糊。終於我堅持不住,裝著漫不經心地問:「這幾天要報到了吧?」說了馬上知道自己裝得並不很象。她說:「註冊?我今天已經註冊了。」

   接下來又是沉默,並不提到明天是最後一天。我意識到她是打定了主意要我折了腰,自己把問題提出來。我把書放下一點,目光越過書去觀察她的側影,忽然覺得她並不是象我既定概念中的那麼漂亮,甚至有點醜,舉動中也有著一種說不明白的不順眼不對頭之處。我驚異自己為什麼結婚幾年來從沒意識到這一點。當她的頭一動,我馬上把書舉起來,擋住自己的臉。她又把打字機打得「啪啪」的響,我想到這聲音妨礙了我看書,正可以作了一個生氣的理由,心中象撈著一根稻草正想生氣,她卻又停了。我準備著只等響聲一起,就毫不遲疑馬上發作。一口氣停在喉嚨裡隨時準備沖出來,等了半天卻沒有動靜,心裡恨得癢癢的。我鼓著氣,想像著自己是關在鐵欄中的一隻獅子,四面奔突也沖不出這拘禁的樊籠,只好伏在那裡,豎起頭上的鬃毛,發出低沉的吼聲,眼睛四面搜尋,肌肉緊張著做好了不易察覺的進攻姿態,一旦發現目標就奮力撲了上去。

  快睡覺的時候來了一個找思文的電話,她通話後忽然轉換了話題問對方註冊了沒有,又提到明天是最後一天了。我知道她這是給我一個側面的提醒,啟發著我主動去問她這件事。我心裡賭氣地想,你想要我去註冊我偏不去又怎麼樣?又一想這是跟誰賭氣呢,不是跟錢賭氣嗎?只有這一條路可走我別無選擇。想清楚這一點我決定妥協了。明天註冊還得她陪了我去,我怕搞不清程式又怕聽不明白別人的意思。這樣想著心裡又有了那種豁出去以後視死如歸的慷慨,不管她對這樣一個低能的丈夫有什麼想法,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沒有關係。我想像中浮現出一個古雅的瓷瓶,上面那暗紅色花紋的立體感真真切切,往牆上一碰,就粉碎了落在地上。我耳邊似乎聽到了那一聲清脆的響聲,嘴角便也浮了一絲刻毒而殘忍的微笑。

  我想著怎麼開口。我感到了內心那種頑強的抵抗。我記起有一年春天到河邊去游泳,河水很涼,我在岸邊猶豫了很久,先用腳去水裡探了探水溫,又掬了幾捧擦在胸前微微瑟縮著,並沒有去下最後的決心,不知怎麼一來便一躍入水。在水中馬上就獲得了那種安全感,意識到水中並沒有那麼可怕,先前的猶豫簡直毫無必要毫無意義。這樣想著就知道了自己現在的內心掙扎也毫無意義。下了決心我心裡輕鬆起來,用儘量溫和的語氣問:「你今天註冊人多不多?」她側過臉來說:「要排隊,明天人就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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