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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一天早上,他坐在餐桌邊上看報紙,怎麼也看不清報紙上的字。

  他把腦袋一個勁兒地往後仰,雙手也把報紙推到前面較遠的地方。

  還看不清,眨眨眼,還是看不清。

  「燕兒!」他叫妻子,「你說這事邪乎不邪乎,一夜之間,我成了老花眼了,嘿!」

  「性子急的人,都眼花得快。」郭燕看了他一眼,說。

  「哪合哪兒呀,眼睛跟性子有什麼關係呀,你可真逗!」

  他這麼說著,可心裡也不可否認:老了,操心的人老得快。

  這話不假。

  自從那天以後,他就戴上了一副寬邊兒的黑框眼鏡。

  他戴著這樣的眼鏡,再加漸漸鼓起來的肚子,走起路來,不知不覺地跟鴨子差不多。

  別小看這鴨子步,有用。

  廠子裡的工人見著他,逗笑似地說:「嘿,有這兩步,就更象大老闆了。」

  他聽這話,嘴上沒說什麼,心裡很得意,那鴨子步也越搖越大。

  有用的鴨子步。

  在和客戶談生意的時候,這兩下子更管事。就是不看東西,用不著眼鏡,他也得把眼鏡戴上。

  老美,還真吃他這一套,尤其是那些猶太人,你越擺譜,越邁鴨子步,越是有事沒事地架著眼鏡,他就越覺得你有錢,他就敢在你這作下大訂單。

  究竟與眼鏡、鴨子步有無直接關係,這已很難考證,反正他的生意是越做越好,買了一輛新汽車,又給郭燕添了些首飾、珠寶。

  郭燕也起了變化,頭髮越來越黑,黑裡透亮。雖然眼角上的皺代多了兩三道,雙下巴卡住了脖領,可這一頭油亮油亮的黑髮,使她讓人覺得總是精神抖擻。

  這可瞞不住明眼的女人。她們一看就知道這黑髮的出處:染的。

  可是,廠裡的女工都很會說話,一個勁兒地誇郭燕,越活越年輕。

  這使郭燕對於自己的外表更注重。她花在鏡前的時間,一天比一天長。

  要是出門見個人,王起明早把車子發動好了,她也不下來,急得他一個勁兒地看表,跺腳,轉圈,按喇叭。

  可是,她不著急,在梳粧檯前,慢條斯理,畫好臉上的線條,才款款地下樓,出門,鎖門,上車。

  等她上了車,王起明看著她。笑著說:「老妖精!」

  她也回敬一句:「老不死的!」

  他們倆都開始變老了。

  真的老了嗎?才四十多歲。

  按說,這個年齡,在美國,不算老。特別是在商界,幾乎可以算是剛剛開始。那些王起明生意上的對手,都是些六、七十歲的猶太人,每次談完生意,他們總要拍拍他的肩膀,說:「Be good boy!」(好好幹,孩子!)真的老了嗎?才四十多歲。

  不老。

  其實不老。

  要說老,是他自己擺出來的。

  「該擺擺了,」他對自己說,「八年了,從一下飛機,兩個人加在一塊才五十美金到今天,身價百萬以上,容易嗎?」

  擺?

  值得一擺!

  他擺譜,擺闊,擺架子,至於那鴨子步,也是越擺越厲害了。

  他經常請華人商界中的巨頭吃飯、跳舞,一個晚上花掉幾百。臨出門時,把信用卡往檯面上一丟,擦著沾滿油的厚嘴唇,等簽字。

  一到週末,他的家准成麻將館。不是一桌,一擺就是三、四桌,一贏就是千八百的,一輸也是千八百的。

  他不在乎:「玩嘛,難得一樂,難得一樂。」

  看得出,他是真的變了,變得連他自己幾乎都掌握不好自己了。姓什麼還知道,可自己該算哪一類?不明白了,有點含糊了。

  大財主?別逗了。比他有錢的有的是。這他心裡也跟明鏡似的。

  可是,他整天价鼻孔朝天、洋洋自得,再加上周圍的人幫著吹噓他如何如何地能幹,如何如何地聰明,一下子他的聲名大振。

  舞場的小姐稱他是新一代的草莽英雄。

  紐約商頭們稱他是後起之秀。

  華人報界說他是新移民中的青年才俊。

  這當然使他十分的得意。

  別說他,誰也經不起這麼折騰。

  他開始狂妄、自大、傲慢,不可一世。

  就連郭燕也跟著漂乎起來。

  她常常買衣服,特別是買夜禮服,衣櫃裡多得放不下。

  可是每到週末,她還是要去有名的大公司,挑選新的樣式。她有她的理由:穿過一次,再去同一個地方也穿同樣的衣服,就會被人瞧不起。

  她手腕上的郎琴,早已換了18K金的勞力士。

  她還經常催促王起明換新車:「我說你能不能換輛賓士呀,老開美車車,跟你現在的身價不般配。」

  她走路的樣子也有微妙的變化,說遲鈍不是遲鈍,說緩慢也不是緩慢,用北京話說她那個姿勢,老那麼「拿著」。

  為什麼「拿著」呢?因為她覺得她的身份就該這麼「拿著」,不「拿著」就有點跌份。

  每週,她都很忙,除了管工廠,她還得去減肥、按摩、拉皮、做韻律操……這麼說吧,凡是那些專賺有錢人的玩藝,一到週末,她都去試試,乖乖地把給錢人家送去。

  郭燕只有在與王起明兩獨處時,才露出一些原來的樣子。

  「真不知道,甯寧怎麼樣了?」

  她一邊禦下臉上的濃裝,一邊問丈夫。

  「放著好日子不會過,她沒這個命。」

  王起明一邊解著那名貴的領帶一邊。他提起女兒,心頭也不痛快。但他不願意仔細去思量這事兒,因為女兒給他心頭戳下的傷口還沒有完全癒合。

  「按說,」郭燕還在循著自己的思路說,「她應該打個電話回來呀!」

  「應該的事兒多了。她做的哪件事兒是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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