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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甯寧又把這一切說得輕描淡寫,平平淡淡,仿佛她說的是一個與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似的。

  這樣的姿態,王起明實在難以忍受,他想沖上去,揍這個不肖的女兒一頓。可是,深深的內疚又感染著他,使他沒有勇氣走到女兒面前去打她,甚至不敢抬頭正面去看她。

  「到了美國,」甯寧繼續向下說,「你們一天到晚只知道工廠、生意、掙錢,就想把我成天鎖在家裡才好,這樣你們就可以稱心如意。我既成不了你們的包袱,又可以為你們看家。

  你們既可以在外面充當財主老,又可在眾人面前炫耀你們有一個多麼乖巧的女兒。你們想一想,這不太自私了嗎?」

  她哭得好傷心,每一聲都好像從五臟的深處發出來的,她哭得不能自己,由於雙臂的不斷顫抖,即頭頂上小馬尾松,也跟著不停地哆嗦著。

  手上的煙灰也被震掉了長長的一大節,掉在了奶白色的地毯上,她使勁地用腳一撚,形成了一團烏黑的斑跡。那斑跡,在那沒有一點污點,潔白的地毯上,顯得那麼刺眼。恐怕,這一輩子也弄不下去了。

  她又抽了一大口煙:「我,我也是人哪,我也要有我的那份生活,我也要有我的朋友,和我的天地。難道,為了你們的成就,我作出的犧牲還不夠嗎?難道,讓我到了美國還繼續為你們作出犧牲?為了你們的地位,為了你們的面子,我就像那只狗一樣,天天關在家裡,為了三頓飽飯向你們搖尾乞憐嗎?不,爸、媽,我做不到,我也不想去做!」

  她說完了。她覺得已經把自己心頭需要傾訴的都傾訴出來了。這使我感到一定程度的解脫。

  她抱起了那只小狗,上樓回她的臥室去了。她的馬尾松頭髮,在她頭後一顛一顛地顫動著,像是一簇黑色的火苗。

  甯寧離開了,客廳顯得異常的空蕩。

  「可憐的孩子……」

  郭燕說了一句,「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王起明雙手抱起頭,不知該說些什麼。過了會兒,他長歎了聲。

  甯寧回到臥室,一頭撲在了床上。

  為了自己的哭泣不至發出太大的響,她把頭深深地埋在枕頭裡。

  她哭著,在枕頭下麵,她的哭聲「嗚嗚」的。她渾身上下哆嗦成一團。

  哭了一會兒,她推開溻濕了的枕頭,翻過身來,仰面朝天地躺著,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

  兩行清亮亮地眼淚,從眼睛裡向外湧,掛在她的臉頰上。

  今天?

  今天是生日?我的生日。她想。

  眼圈,已被那些高級的化裝品,弄成了黑黑的兩團,猛看上去,像一個乾癟的骷髏。

  她又點上了煙,回憶著,今天下午傑姆斯對她的粗野。回憶著,十六歲那年所發生的一切事情。她自憐自己的命苦,自憐自己所遭到的不幸。

  她並不想用一些話來刺傷自己的父母,她知道說出來後,他們的心有多疼。當她看到爸、媽那種驚愕、傷心,在她的心中,也掀起了對他們的同情和憐憫,但不知是出於什麼心態,在同情和憐憫裡,還夾雜著一種快感,一種報復者的快感。

  為什麼讓我出生在這個家裡?為什麼我就那麼和別的孩子不一樣?難道真的有命,我的命就那苦?她在想。

  在中國時,雖然人人都羡慕我,說我命好,有個美國的爸爸、媽媽,花的是美金,用的是洋貨,可我為什麼總有一種感覺,一種被拋棄的感覺。

  她這樣問著自己,在回憶中把自己的委屈都傾倒出來……

  他們當然不會知道,寒冬大雪之中,我一個人,騎著自行車,來到香山。香山,冬天的香山,大雪中的香山,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只有漫山的樹木和我。

  我爬到了山頂,數不清摔了幾個跟鬥。我在山頂上,北風呼嘯之中,盡情地哭,哭,哭!

  我是多麼怕有人看見我象個傻子一樣地在香山的山頂上哭。

  我又是多麼希望爸爸媽媽從遙遠的美國突然來到這裡,聽見我的哭聲!

  爸爸!媽媽!

  就是你們給我的特殊,就是你們給我的美金,給我招惹來了數不清的麻煩。

  在街頭,我象一塊肥肉,招來了那些俄狼般貪婪的青年。

  我不知道他們是追求我還是追求我的錢袋。

  在戲院,在舞場,我成了一朵芬芳無比的鮮花。鮮花招引來了無數蜂蝶,我也無法區別這些蜜蝶飛來飛去是為了我還是為了我有你們——在美國的爸爸媽媽。

  你們,你們送來的美元,使我無法判斷,使我失去了正常分辨美醜的能力。

  我陷進了泥潭,無法自拔。

  現在,你們拼命的讓我讀書,你們也不想想,自從上初中,我就沒有一天能安心聽課,安心做功課。每次來信都催我好好學英文,中文學多了沒有用。

  你們一遍又一遍地安慰我說,你就快來美國了。快了,快了,也許就明天,或下個禮拜。你說我能安心的學習嗎?幾年來,老實說,我的心早就散了,看見了書我就頭痛。

  你們又常常給我舉便,某某碩士開餐館,某某博士燙毛衣,書讀多了,也掙不了大錢;就是真的讀出來,年薪五六萬,養個房子和汽車。日子也是緊著褲腰帶。

  學作生意吧,你們又嫌我太小,沒有經驗,一定會上當受騙,剛剛想做點什麼,又說我笨,說我傻。

  我到底應該怎麼活,什麼才是我的出路呢?

  甯寧想,不是我不適應美國,而是你們不適應我。不行,我要出去,我要去打工,掙我自己的那一份錢,來養活自己,明天我就跟他們談判。

  不久,甯寧和衣而睡,沉入夢鄉。

  此時,王起明和郭燕躺在床上,各自想著心事。

  想來想去,他們也沒有找到答案。漫長的夜晚,他們無法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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